隐形的女性

身为女性,意味着什么?

对于每个人来说,答案肯定各有不同。可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有一点是肯定的——在我们自己还远远不知道答案的时候,别人就已经替我们回答很多了。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甚至在来到以前——就向世界展示了关于我们的第一条信息:性别。我们还来不及介绍自己,更来不及挖掘自己真正的个性和偏好的时候,别人就已经根据我们的这一条信息决定了很多:他们认定了我们可能喜欢什么颜色(该给宝宝准备粉色还是蓝色的衣服?)、以后可能擅长什么工作(适合找个“稳定的工作”还是“出去闯闯”?)、该叫什么名字(是该叫静静还是小勇?聪聪还是小美?),甚至是是否需要我们的父母在之后再生一个孩子(一胎是女孩的家庭更大概率会决定要二胎)。在我们自己还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更不了解自己的时候,有多少决定这个世界已经替我们做了?有多少印象别人已经形成了?

在今天这个大数据的时代,性别主宰的不止是别人对我们的看法,更决定了别人压根是否看得见我们。

在Caroline Perez的书Invisible Women(《被隐形的女性》)中,她向我们揭露了女性是如何在各层面和领域的数据中被忽视的——从医药实验到办公室温度,从手机大小到汽车安全设置,女性的需求被我们系统性地忽视了。

以下,略举例一二:

1. 为什么女厕所门口永远排队

在餐馆、商场、电影院、写字楼,我们经常看到女厕所门口永远排着长长的队,而男厕所门口则空无一人——这是为什么?其实这样的普遍现象就反应了设计中对于性别考虑的不完善。大部分的设计师,在设计公共区域的洗手间大小的时候会自认为很“公平”地给男女洗手间以1:1的比例划分空间。可是,这样的设计忽略了在真实使用过程中会导致的不平等。

首先,同样的物理面积不等于同样的使用效率——同样的面积在男厕所可以安装更多的便池和厕间,导致等同的面积在男厕所的使用效率更高。但即使是做到了相同的使用效率,女性平均使用洗手间所需要的时间也比男性更长。这里面有很多原因,包括:1)女性更可能带着孩子和老人去洗手间,2)女性当中老年人和残障人士的比例更高,3)任何时间都有20-25%的女性处于经期以及4%左右的女性处于孕期。此外,女性平均需要使用洗手间的频率也比男性更高(比如,怀孕期间的女士需要更频繁的使用洗手间;女性患泌尿系统感染的概率是男性的八倍,而此类病症也会影响需要使用洗手间的频率)。

在发达的国家或者区域,这样对女性数据的忽视和女厕所设施的不足可能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女性吃饭席间会落下更多谈话或者她们在厕所门口需要苦苦等待(和忍耐)更多而浪费更多的时间。可是,对于在很多落后地区生活的女性,没有完善的如厕设施会直接威胁她们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

根据联合国的统计,世界上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没有稳定的如厕条件。这个问题对女性来说伤害性尤其地大,因为女性更不能被接受在公共区域如厕——因此,对于这些女性来说,她们会选择白天限制进水量(导致更高概率地中暑和脱水),而到了晚上的时候,在更危险的室外环境如厕。在印度,家中没有洗手间的女性比家中有洗手间的女性遇到性侵犯的概率足足高了一倍。可是即便如此,印度贫民窟有上千间男性专属洗手间,而极少有女性专属洗手间——比如说,在孟买的贫民窟,平均8000名女性会需要共用6间洗手间。

从孟买的贫民窟到纽约的银行写字楼,我们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女性的生理条件以及因此导致的不同如厕需求——这样一项不完善的公共设施设计从小了说,导致一个女性平均需要6分19秒才能使用洗手间(而男性平均只需要11秒);从大了说,直接危及了数千万名贫困区域女性的安全和健康。

2. 女司机不是更容易撞车,而是更容易受伤

虽然“女司机”被嘲讽了十几年了,但其实男性司机更容易导致交通事故——只是,在汽车交通事故中,女性司机更容易受伤。

即使控制安全带使用和撞击程度这些变量,在交通事故中,女性受重伤的概率比男性高47%,受中等伤的概率高71%,死亡的概率高17%。为什么呢?

因为汽车在设计的时候只考虑了男性司机(和乘客)的生理结构和需求。女性司机在驾驶的时候一般需要让座位更靠前(为了腿能够到踏板),也会坐得更直(为了能看清楚前方)。但因为这其实并不是“标准的驾驶坐姿”,所以女性在撞击的过程中更容易受伤——比如说女性的腰部和腿部向前够脚踏板的角度导致女性在交通事故中腿部更容易受伤。

更致命的(literally)是,汽车公司使用的撞击试验假人是完全根据一个平均男性人体构造出来的,从而在汽车“安全指标”的统计中完全忽视了女性司机的存在。

撞击试验假人在50年代就被投入使用——这么多年来,汽车行业使用的“标准假人”身高1.77米,体重76公斤(完全符合一个欧美“平均男性”的身高体重),就连肌肉和脂肪比以及骨架结构都是完全根据一个男性人体构造的。在欧盟,每一辆汽车在出产以前都需要经过五轮撞击试验,但没有任何一轮要求需要使用一个符合女性生理结构的“假人”——更不用说一个符合孕妇生理结构的“假人”(市面上到现在连孕妇专用的安全带都还没有)——来完成,更甚至有三项测试都明确规定了,需要使用那个1米77的“标准假人”。

在近十年来,虽然有一些汽车公司逐渐才刚刚开始考虑设计和使用符合女性身体构造的“假人”,但是他们做出来的“女假人”只是一个迷你版的缩小“男假人”。女性不是矮小一些的男性——她们的肌肉比、脂肪比、骨密度、椎骨间距都和男性不同。而这些生理区别会直接导致她们在事故中的受伤和死亡概率的不同。

3. 先铲公路还是人行横道的雪

在瑞典的小城Karlskoga,有市民向市政府质疑——为什么每次下大雪,都先清理公路上的雪,然后才清理人行横道的雪?在几寸的积雪中驾驶汽车不比推着一个婴儿或者骑自行车容易很多?

在世界上大部分的国家和区域,女性都更多的需要步行。可是,很多区域在清理积雪的时候还是会优先清理公路,而后清理人行横道,导致更多的行人在冬日受伤(瑞典的一项研究表明其中69%的伤者都是女性)。而在Karlskoga实施优先清理人行横道积雪的政策之后,发生雪日意外事故的比例足足减少了一半。

女性不仅常用的出行方式会和男性有不同,她们出行的模式和目的也会有很大的性别差距。

男性在出行过程中更经常是两点式的(大部分时候这两点是公司和家),而女性的出行更经常是多目的地的:比如说,她们可能先送孩子上学(妈妈接送孩子上学的比例是爸爸的三倍多),然后去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再去采购,采购完了去照顾老人(女性做无偿护理工作的概率也是男性的三倍多),然后再去接孩子,最后再一起回家。

而当城市规划只考虑了男性的出行需求时,他们就更多地会优先建设通往市中心的高速公路,而不考虑其他居民区域之间的公共交通——在很多城市,居民区之内和之间的公共交通选择都极其有限,而需要完成这类型行程的大多数都是女性。

4. 有时候,闭上眼睛才能关掉偏见

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著名的美国纽约爱乐团都没有任何女性成员,直到70年代才开始有了一些固定女乐手,达到了乐团10%的成员。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变化呢?

变化的主要原因是爱乐团开始使用了一项“盲选”政策——在评审和乐手之间,他们树立了一堵墙,以防止评审的性别或者其他偏见影响了他们的判断。在此政策的实施下,如今纽约爱乐团有超过45%的乐手都是女性成员。

可惜,在大部分的其他领域,我们很多时候无法做到真正的“盲选”。以学术圈为例,女科学家比同水平的男科学家更难得到科研经费、工作职位、和发表机会(可是当文章评审过程使用“双盲选”的政策时,以确保审稿人和文章作者互相不知道对方的性别和身份,女性科学家发表文章的概率会显著提升)。

Perez在书中提问,所谓的“英才制度”是不是从某种程度来说,本身就是一种神话?同样水平的科研人员(以及其他领域的职员),如果是一位爸爸,其他同行和公司就会认定他更稳重、更有能力,并且愿意支付他更高的薪资——但当她是一位妈妈时,就会被认定比其他没有孩子的女性员工能力更弱、更不值得高薪水的工作。

在学术圈,文章被引用次数是评选教职和评价科研水平的重要参考标准,但是男学者“自己引用自己”的概率比女学者多至少70%。此外,相比其他的女性,男性科研人员本身也更少地引用女性科研人员的著作,导致女性发表的著作尤其地难以被大量引用。

当男性和女性科研人员一起发表文章的时候,新闻媒体也会更经常引用和提到男性作者的名字、认可男性科研人员的功劳,即使他并不是第一作者。

同样,我们在给予男性和女性评价的时候,所看到和忽视的地方也大不相同。比如说,教授和老师在写推荐信时,会更容易用“温暖”和”善良”这样和学术能力无关的词汇描述女学生,而更少用“雄心壮志”、“有能力”、“自信”这样的词汇。反过来,学生在评价女教授的时候更容易评价她们为“讨厌”、“烦人”、“严格”,而更多地用“天才”和“智慧”这样的词汇来评价男性教授。

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即使在很多行业无法做到“盲选”,我们是不是可以用“AI选”?AI一定比人类公平吧?

可惜,不一定。比如说,美国智能简历筛选平台Gild的算法可以算出来浏览哪些类型的网站能预测一个人的“写码能力”,并且会以此标准来筛选投给科技公司的简历。其中,他们发现浏览某日本动漫网站的人会在GitHub和Stack Overflow更多地分享自己的代码,于是他们的算法就认定了经常浏览此网站的程序员更值得被面试和录用。

可是,当它的算法开始筛选浏览这个日本动漫网站的程序员的时候,他们只筛选出来了大量的男性程序员。

原因很简单。首先,男性比女性平均每周会多出来至少5个小时的休闲时间,所以使用任何类似的休闲网站的浏览数据作为筛选条件的算法都会产生性别不平衡的结果。其次,经研究发现,此类日本动漫网站充斥着大量的带有性别歧视性内容的言语和图片,导致女性使用和浏览它们的比例极低。

所以,即使是机器,只要它学习的“内容”是人生产或者输入的,就一定带有根深蒂固的、不可忽视的性别差异。对于AI,就连它们“学习”和“识别”的声音和人像也以男性声音和图片为主,导致这些AI对于男性和女性用户的使用效果截然不同。

5. 钢琴键中的性别偏见

在我们的生活中,充斥着“性别中立”的产品——从之前说到的汽车、到乐器、到板砖、工具、防弹服、手机……我们都不会认为它们本身带有任何的性别属性。可是在生活中的大部分情况下,“无性别属性”本身就自动等于“适合男性”。

大部分女性的手跨度范围在7寸到8寸之间,而所有的世界顶尖钢琴家的手跨度都至少达到8.8寸。标准琴键的大小设计不仅影响了女钢琴家的发展,也影响了她们的健康——她们比男钢琴家多50%的概率手部受伤,而其中重复性劳损的概率高了66%。

此外,从智能手机的设计到一块标准板砖的设计,在考虑手握舒适度的时候,设计师都只考虑了一个标准的男性手部大小,而忽视了女性在使用它们的过程中会遇到的不适和困难。

在英国,警服和防弹服的剪裁和大小设计都是根据男性身体的比例和尺寸设计的。因此,英国有上百名女警曾上诉过她们的服装因为剪裁和尺寸的不合适而给她们在工作中曾带来过危险。为了自己化解这种不适和危险,甚至有女警员曾做过胸部缩小手术来让“标准的”警服和防弹服更贴合自己的身体(也曾有西班牙女警抱怨自己需要每年多花500百欧元来购买更合身的防弹服)。在工地,有超过一半的女工人曾因为保护设备大小不合适而直接导致工伤(例如工地靴和工人手套的大小和宽度不合适,所以导致在工作中脱落)。

对于女性,保护设备成了安全隐患,真是尤其的讽刺。

6. 女性的身体不是一种特殊的“男性身体”

在写字楼中,你有没有经常看到女员工披着毯子或者披肩,而男员工则穿着短袖衬衫大摇大摆?大部分写字楼的温度设置是根据一套“标准的室内空调温度”的公式,而这个公式是根据一个40岁,70公斤左右的男性身体制定的——在这个公式中,女性比“预测”的男性新陈代谢低了至少35%,导致大部分的办公室空调温度都比女性舒适的温度低了至少5摄氏度。

女性的身体情况不止会在各种工作和生活环境中被忽视。很多年来,男性的身体也是医学研究中的标准“模板”,而这种认知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就曾把女性的身体比做是“残缺的男性身体”。

在现代医学中,女性的身体还是被大量的研究人员和医学人员忽视着。如果观察欧美医学生在课本中所学习和研究的身体和器官图片,我们会发现超过75%的图片都是放了一名男性的身体,而非女性的身体。类似地,如果我们去研读三十多年来的心脏研究报告,我们会发现只有25%的医学被试是女性。而在过去50多年的医药研究中,竟然有超过90%的研究项目只包含了男性的被试,而完全没有考虑药物对于女性身体会带来怎样的不同。

从Wellesley College现任校长Paula Johnson医生的TED Talk中(https://www.ted.com/talks/paula_johnson_his_and_hers_health_care/transcript?language=en),我们也可以了解到当我们在医疗研究中忽视了女性,我们就忽略了更多的治疗可能性:

前几年,一种新的肺癌药物正接受评估,当研究人员观察哪些人的肿瘤缩小的时候,他们发现 82% 是女性。这使得他们提出了这个问题:这是为什么呢?他们发现的是这种药物针对的基因突变在女性中更为常见。这带出的结果是对肺癌的治疗更加个人化的方法也需考虑性别差异。这就是我们能做到的,只要我们不放任女性健康于运气。我们知道当你投资在研究上,你就会有收获。

在她的演讲中,Paula Johnson医生还说了,我们身体中的每个细胞都有性别的,只可惜这些差异往往被忽视,导致女性没有充分得到现代医学和科学的好处。同样,女性的存在本身也时常被忽视着——我们发明了空调,但不了解女性身体舒适的温度;我们创造了更先进的汽车,但他们只对一部分驾驶员是真正安全的;我们设计了越来越大的智能手机屏幕,却很少考虑这样的产品是否对所有人使用起来都舒适、便利。

设计这些不完善或者不平等系统的人很多时候不是“故意”忽视了女性,而是因为他们自己的经历和位置可能让他们压根看不到女性的需求——或者从另一种角度说,他们当中以前压根没有出现过女性。比如说Facebook的首席运营官Sheryl Sandberg举过的例子——只有当她怀孕期间,每天用她肿涨了足足两个鞋码的双脚费劲地穿过整个公司停车场的时候,她才想到了向Facebook提议设计孕妇专用停车位。

允许女性的声音被听到也不止可以让女性受益——不止可以让我们的母亲、姐妹、女儿、朋友的生活更安全、健康、便利——而同样,它也可以让我们全社会更公正、持久、实惠。比如上面举的扫雪的例子:当更多的女性行人不需要因滑倒受伤去就医时,瑞典政府也在每年冬天省下了数百万欧元的医疗费。

当我们在讨论性别平等和平权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讨论什么?我认为不是对立的两性,而是一个不平等的系统。修缮这个系统需要持久的、共同的意志力和努力——愿努力的份子包括女性,也包含男性。愿女性能被看见的日子不止今天,而是每一天。


作者M,2017年毕业于Welles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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