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谷:摊子口往事(中篇连载10)
下江人李嘎嘎
文/古谷
我家是1961年下半年搬到摊子口那栋黄墙夹壁房的,具体位置是朝河沟面的头一家,只有一间,15平方米,门牌号是摊子口77号。
搬来没多久,母亲就带着三岁多的小弟去了大渡口,说是去重庆钢铁厂支援大炼钢铁。只有我和刚上小学的二弟,孤零零地留在这还不熟悉的新家里。家里没有钟,母亲就委托74号的李嘎嘎,每天早上过来叫醒我们,去学校附近的食堂吃早饭,然后到学校上课。
嘎嘎那时60多岁,是个干瘦的小脚老太婆,头不规则地左右摆动,睡眠少,天不亮就点上煤油灯倚在床旁的桌前看书。母亲给她一说,她很乐意地答应了。母亲担心她摔倒,她摇着头说:“我有手电筒,一只手扒着墙壁,莫来头(没关系)!”
“嘎嘎”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听她家的人喊她“gaga”,而且全栋房子的老小都这样称呼她,我也跟着这样喊。她总是摇摆着头,满面笑容,高兴地答应着。(后来才知道,嘎嘎是外婆即外祖母的意思。)
那年头,摊子口地区没有电,晚间四周一片黢黑。好在我家后面的石板路上方有个官茅厮(公共厕所),茅厮前有个路灯,天黑,我们这些小崽儿就在官茅厮前的坝子玩耍。玩晚了,回家倒头就睡。
果然,每天我们还在梦中,嘎嘎就来拍门,大声喊着我和弟弟的名字,叫我们快起床。
1960年代高档煤油灯
有一次,她从我家的门缝往里瞧,发现桌上的煤油灯还燃着很小的火苗。那是我们害怕黑暗,睡前把灯芯捻得很小,蒙上被子时一口吹灭。谁知那晚没吹灭,就蒙头睡了。从此,她每天晚间也过来,看我们吹灭灯没有。
后来,邻居们把这事反映到派出所去了。派出所觉得,家里没有大人怕失火,就给我母亲单位联系,才把母亲又调回南岸来上班了。
时间一久,我和嘎嘎很熟了。空时,她经常问我学习的情况,有时也叫我帮她念她常看的那线装书。我读得有些结巴,看她头不停地摆,我有些冒汗。
有一天,她突然说:“我们给父母官递个奏折。”我茫然地望着她。她说:“来,我说,你写,给官老爷写个奏折。”她叫我拿出作业本,她说一句,我写一句。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是写给区长的,要求给我们这房子安电灯,因为有的家小孩没大人照管,万一失火,会出人命。
写完后,我念给她听,她又叫我改了几句。她说,明儿带上私章,去居委会,用他们的印泥盖章。
第二天,她收收拾拾,杵着拐棍,去找段上的居民委员。下午,她给我说:“居民委员看了,在七段居委会几个字下,盖了他和我的私章。赶明儿,我到马鞍山区委去找人。”
又过了一天,她很平淡地说:“找到了那个姓于的干部,就是他叫我们搬的家。他说,研究一下。”
大家都说,老太婆没事干,人家怎么会单单为你这栋房子牵电线?
嘎嘎的女儿李孃孃也埋怨,说她给干部找麻烦,还以为自己是在宜昌,经常跟区公所的人打麻将,熟络得很?
虽然嘎嘎也在摇头,却蛮有信心地说:“他应承了我的,说了话不算话?茅厮坎上那路灯不是根电线杆?有几远?”
过了十天半月,有人找到嘎嘎,说经他们供电所的人看了,只能把电线拉到屋檐下,屋里的灯线自己安;安好后,告诉他们来搭火(通电)。
大家一听,心都凉了半截,自家安?那时说起电,是很神秘的技术,就连那官茅厮前的路灯,晚上亮、早上熄,都觉得像神话。
星期天,在江北住家的72号廖妈的大女儿回来看她妈,听大家说安电灯有难度,一下想起单位上的电工和她熟,就说,我上班去问一下,看他能不能来帮忙?
第二天星期一晚上,廖大姐就把电工师傅请来看了。据他测算:12间屋,73号焦家和74号李家是通间(两间)要4元,其他每家2元;可以利用两个星期天来帮忙把电线安装好。但是,每家要出2两粮票,还不能叫单位知道了。
在嘎嘎的劝说下,大家虽说有些心痛钱,还是答应了。我母亲那时月工资只有32元,但她知道,电灯比煤油灯亮。她曾经把家里的烂衣破裤拿到单位宿舍去补,她说,电灯下,落根针都看得到。
民国时期的女人
嘎嘎把我们这栋黄房子的电灯问题解决了,大家很惊喜,她一下得到了大家尊敬。一直到1980年代她过世前,我们这栋黄房子的住户都很信实她。都说她有文化、有见识、敢担当,是一个见了大世面的老太婆。
其实,嘎嘎不姓李,名叫邱文卿。
那是1962年下半年的一天下午,应该是星期四,为啥我记得那么清楚呢?因为我所读的上浩小学,星期四下午不上课,通常我就到屋后82号院子的石板广场去看比我大的崽儿打纸块;半下午回家生炉子做晚饭,要经过她家门口。
嘎嘎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靠墙的单人床上。这天,她仍然坐在那里,靠着床前的饭桌,一只手拿着一张大相片,另一只手拿着手绢在擦拭。我看她很专注的样子,有些奇怪,便问道:“嘎嘎,你在看哪个的相片?”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很慈祥地笑了一下,把相片递给我。
这是一张半身女人像,一头水波浪的卷发,面容很柔和,年龄大概30多岁,黑色金丝绒的半衫,右胸纽扣处很随意地露出白色的手绢,身子微微地向前倾,一幅很优雅端庄的神态。相片用手工上了色彩(那时没有彩照),看上去相当气派,就像电影院门厅墙上挂的那些女明星照。
相片右下方,有娟秀的小楷字:邱文卿,民国二十九年。
我不认识这女人,就问道:“嘎嘎,这是哪个?”
她的头摆了几下,说:“我年轻时的相片。”
正在这时,嘎嘎上早班的女儿李孃孃下班回家了,一眼看见桌上的相片,一下变了脸色,一把拿到手上,往内屋走去,一边说道:“跟你说了多少回,这些旧社会的东西不要拿出来,你就是不信。哪天惹了祸你才晓得!”
我赶忙离开了她家。我疑心她当过演员,于是在脑海里搜寻与她波浪头发相似的人物。可惜,因为家里很穷,我看的电影很少,没有找到像她那样形象的明星演员。
她通常要半上午才起床,简单收拾后,开始做饭,她的三个孙儿学生要回家吃午饭。如果学生迟到了几回,家长要被叫到学校去受训。李孃孃在弹子石百货商店上班,一人管一个柜台,请不了假。嘎嘎脚小,走路要杵拐棍,还颠颠跛跛的。所以,嘎嘎就早早把午饭煮好,不耽误孙儿们上学,也省些麻烦。
下午我们放学回来,她总是坐在屋檐下,靠着墙,戴着老花镜,摇着头读线装书。她读得入神,像是在唱,她那下江人的口音很有音韵感。我们远远地站着,只觉得好听,不知她读的什么。
久而久之,她见我爱听她读书,有些感动,便给我讲书中的故事。时间一久,我从她口里知道了“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三言二刻一观”这些书的部分内容。
我先前逃学,缺了很多课,上三年级时,班主任说,跟不上就要重读。母亲说,那就不读书了,去街上卖开水的老虎灶下捡煤炭花来烧,既省下几个学费,还可少买煤炭。
嘎嘎问我:“想不想去捡煤炭花?”
我摇摇头,说:“不想去。那些大崽儿要抢我的煤炭花。”
她叫我下午放学后,把书给她,跟着她读,听她讲书中的内容。她还会讲算数。星期天上午,她给我把这一个星期的课全部复习一遍。就这样,一直到小学毕业,老师都没有叫我留级。
我听她讲了好多故事。那些故事总是离不了忠臣、奸臣,忠臣总是被冤枉坐牢、杀头,结局很悲壮;而奸臣都是大官,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勾结坏人,做汉奸;皇帝通常都是听奸臣的,最后亡国息政。还有就是做儿女的要孝敬父母,比如天寒地冻母亲要吃鱼,儿子卧在冰上,待体温暖化冰层后钓鱼给母亲熬汤,后来老天爷垂怜,让儿子考起状元,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读四年级时,她告诉我,光听她讲,她累,她希望我读给她听。我说,怕读不通顺,她听起吃力。她说,不要紧,先看一遍,不认识的字问她,再读给她听。她拿了一册薄薄的线装书给我,我记得是《石头记》。
老本子《石头记》
两天后的下午,我刚做完作业,嘎嘎颠颠跛跛地来到我家门前,问我:看到哪一页了?我说,有些字不认识。她很认真地问:“是那些字不认识。”我说不认识的字多。
她就翻开书,叫我读给她听。我磕磕巴巴地读着书中贾宝玉、林黛玉吟诗作画的事;她闭住眼睛,很享受地摇摆着头,专心地听。读了好一阵,她睁开眼,问我:这一段说的什么?我说,我不是很明白讲的什么。
她拿过书,叫我跟她像先前读课文一样,她读一句,我读一句。读完一段后,她再讲给我听。就这样,我渐渐地对书里讲的故事有了兴趣,读起也通顺多了。
读到有些诗句时,她睁开眼,叫我停下来,听她背诵。特别是林黛玉的葬花词,她背诵完后,还问我,有错没有?我说没有错。她的头也不摇摆了,像小孩一样,露出天真的笑容。
她有时也杵着拐棍到摊子口茶馆去听下午场评书。我放学路过茶馆,见她在那里喝茶,我就跟茶博士说,那是我婆婆。茶博士不阻拦,我站住听。收场时,帮她灌一暖水瓶开水,提回家。
有段时间,她听了《三国演义》的一些章节,专门给我讲桃园三结义。她特别推崇赵子龙,讲到长坂坡一战时,情不自禁地像茶馆说唱一样,旁若无人地唱起来:“长坂坡、救阿斗,杀得曹营人人抖……”
她愤恨曹操,说到曹操“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恶言,说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疑心深重的坏人,要我跟她一道反对曹操。为此,我认真地读了《三国演义》,很多年都认定曹操是一个坏人。
我们这些邻居都猜测,嘎嘎家过去是有钱人。但是,她从来不讲她的家景,只是偶尔叹气,说起过去家里请有大孃佣人之类,几句话就戛然而止。
直到文革中,被红卫兵封了剃头铺、只得提包跑街的毛剃头,在给我剪头时,很随口说,李家在宜昌是一户殷实人家,专做洋船生意的买办。我不知道什么叫“买办”。他说,就是买一半、赚一半。我疑心是街上那种油腊铺,卖酱油麸醋盐巴,可是嘎嘎这么弱小,盐巴包子搬得动吗?
听嘎嘎讲书的同时,也听她讲了搬家的原因。原来,除了我家,其他九家人原来都是马鞍山那红楼围墙外面的住户。
红楼先前是英国人的亚细亚火油公司,1949年后成了南岸的区委机关。1959年海弹公路通车,区委要修支路连接海弹公路,就喊他们搬家。
嘎嘎说,就是区委姓于的,把我们这9家人的房子拆了,安置到了这儿。搬家时,说得好好的,有电灯,搬来才知道点煤油灯。
她还讲,民国年间在宜昌时,跟民生公司有买卖往来。中日战争时,儿本狗子(日本鬼子)打到宜昌,她们一家人逃难来到重庆南岸,民生公司的人打总承(很负责地帮忙)在马鞍山买了一栋官家的二层小洋楼,住得好好的。后来搞么子运动,女婿也没有了,要养家,女儿才出来赚钱。为搬家到摊子口的这两间屋来,大部分家具都丢了,高头(区委)只赔了60元钱。
我听那“赚钱”两字,觉得很刺耳,我说叫“上班”,她头摆个不停。
1969年,“上山下乡运动”来了,我们那栋黄墙房子有六个知青,她很不解,说:年轻人正是读书的大好时光,怎么去农村当农民?她拿旧书中讲的“发配去充军”作比喻,可是,怎么一下子这么多学生都被充军?特别是她的三孙子1966年就该上大学,已经耽误了三年,再这么一折腾,不就混老了?她这么一说,把家里人吓得不轻,赶快响应号召,头批就走了。
1972年,我在乡下患了病,要办理病退回城,有关审批手续传回南岸街道革委会。街道来人向她调查情况,她说:“拜托,拜托!让娃儿早点回来治病吧!做点好事!”那调查的人就没有卡我,我很顺利地办了户口迁移手续。
我从农村回来后,天天看病熬药,又没有收入,很受人白眼,情绪很低沉。她就经常给我讲:“一截田坎三节烂,人生哪有不遭磨难就过一辈子的?”还讲,“姜子牙卖麦面遇旋风,吹得麦面满天飘……”
她找来旧书,叫我念:“王播少孤贫苦,寺院随僧斋饭,诸僧厌怠,播至,已饭矣。王播诗云:'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闍黎(僧侣)饭后钟。’后二纪,播中进士,重位出镇是邦。因访旧游,见所提旧句已被碧纱笼罩,感慨续提:'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使得碧纱笼。’”
“你看,王播一个读书郎,到寺庙蹭饭,和尚讨厌他,饭后才敲钟,害得王播饿肚子。他很悲伤,写了两句诗在庙墙上。后来他发奋考上了状元,做大官到了这里,见和尚把他的诗句用纱笼罩住保护起来。王播很感慨,又续写了两句。你看,王播当年穷,连吃口斋饭都被和尚欺辱;当他中了状元当了大官,和尚都来讨好巴结他。你不要志短,茅厕的石板都有翻身的一天!”
她还望着天空,唱读一句在茶馆听评书的话,距今快50年了,还清晰地记在我的脑海里:“有朝一日时运转,两条裤子重起穿。”
那些年,布票紧张,寒冬腊月都是穿一条裤子,裤子短了,脚后跟被雪风吹得裂开不少血口,渗出血丝。在农村时,农民也说,能吃饱饭、穿两条裤子,那就是共产主义了。
此后,我真正开始了在底层劳苦大众中拼搏,为谋得一碗饭食、穿上两条裤子,而透支自己的青春。
1977年,中国迎来了举世瞩目的大变革,首先改革了大学和中专校的招生制度,恢复了高考。嘎嘎最引为骄傲的三孙儿那年30岁了,考上了四川最有名的大学,距他1966年在北开中学高中毕业已过去11年。两年后,我也结束了在建筑行业打工的颠沛流离,进入母亲的单位,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1980年代初期,四代同堂的嘎嘎,在煎熬了50年后,倒在了病床上。据说,病根在头部,可能与常年不停地摇摆有关系;或者说,她早就患有脑部疾病,才导致她这么多年不停地摇头。嘎嘎很快离开了人世。
许多年来,李嘎嘎那不停地摇摆着头、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述她所看书中故事的情形,老是在我的脑海里回放。我想,若不是她在我少年时期给予引导和鼓励,我在30岁那年会去参加考试、从而进入大学学习吗?想了想,我也像嘎嘎那样,不停地摇头。
2021年1月16日初稿于云南版纳
2021年2月9日定稿于云南版纳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任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