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论感知》

1.经验与知识[Erfahrung und Erkenntnis]

有可能保留康德所建立的知识的最高决定因素,同时又反对他对我们关于自然或经验的知识之结构的观点。这些知识的最高决定因素是基于范畴系统的。然而,众所周知,康德没有孤立地提出这些决定因素,而是使范畴对自然经验的有效性依赖于于时间和空间。正是在对这一依赖性的宣称当中,康德才获得了反对形而上学的根据。断言某种形而上学为可能至少拥有三重含义,康德赞同其一而反对另二。康德建构了一种自然形而上学,并在其中描述了自然科学纯粹的那部分——也就是说,这部分不是从经验中获取的,而仅是从理性的先天(reason a priori)中获取的。换言之,知识宣告它自身乃是自然的系统。知识还要去探索那些属于普遍事物的存在或特定事物的存在之概念的东西。在此意义上,自然形而上学可以在普遍自然知识的决定因素的基础上被描述为自然客体的先天成分。这种对形而上学的观点容易滑入经验概念,而这正是康德最为担心的深渊。他之所以要避免这一点,首先是为了确保我们的自然知识的确定性(certainty),同时最重要的是要确保道德的完整性(integrity)。他的方法不仅是将所有的自然知识,也是将自然的形而上学,同作为建构性概念的时间和空间关联起来,但把这些概念与范畴完全区别开来。这意味着他从开端上避免了一个统一的认识论中心,这个认识论中心强大的重力可能会把所有经验吸入它自身。另一方面,这自然产生了对后天经验(posteriori experience)的基础的需要;也即是,如果不连接它们,知识和经验的连续性就会被打断。康德假定了所谓的感性材料以去表达直观形式和范畴的分离。这种“感性材料”通过直观形式人为地与范畴的活动中心分开,借由直观形式它只被不完美地吸收。以此方式,康德实现了形而上学和经验的分离,或者,同他自己的术语,纯粹知识和经验的分离。

对夸大的理性概念和不基于实际直观的僭越的知性概念的担忧,对道德知识的独立身份的考虑——这些可能不是影响纯粹理性批判基本主旨的仅有因素。此外,无论是作为这些因素的有力成分还是作为它们的结果,我们应该注意康德对第三种形而上学概念的坚决拒绝(如果说第二种形而上学概念是对范畴的不加限制的运用——也即是康德所谓的超验的使用)。第三种可能的形而上学概念是源于世界从更高的原则或知识的关联来看的可演绎性(deducibility)——换句话说,也即是在其精确意义上的“思辨知识”(speculative knowledge)的概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为了维护先验法和逻辑,在那些拥有同样动机的先康德主义哲学家寻求建立尽可能最密切的连续性和统一性的地方,康德发现了尖锐的不连续性,也就是说,他们是凭借对世界的思辨演绎(speculative deduction)来创造知识和经验之间尽可能最密切的联系。康德的与知识相关联的经验概念没有假定这种连续性,这与他之前的思想家完全不同。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科学经验(scientific experience)的概念。即便如此,他也努力在某种程度上尽可能地远离经验的日常意义,同时,在某种程度上(因为只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与我们所理解的知识的核心涵义保持距离。而且,“科学经验”概念的这两种基本的否定性定义必须与两种直观形式的先验性理论相适应,既不是范畴的先验性也不是表面的[scheinbaren]直观形式的先验性。

大体上,康德对空洞幻想的废除是通过其他的方式,而不是通过先验感性论。相反,更重要的和更困难的是他与思辨知识相对立的立场这一问题。因为在这个方面,先验感性论确实是阻碍经验的先验观念论发展为思辨观念论的绊脚石。康德反对思辨形而上学的观念的理由何在呢?——在这种思辨形而上学中,知识概念能够由演绎过程所达致。鉴于新康德学派[1]致力于废除直观形式与范畴的严格区分,这个问题的提出就更为合理。随着这一区分的消除,我们开始认识到经验的先验哲学发展为超验的或思辨的哲学,如果我们用“思辨哲学”指的是所有的知识都由第一原理演绎而来的哲学。我们或许可以大胆假定在某个时代经验由极端的肤浅性和无神性所标识,而哲学(如果它是诚实的)对于为了它的知识概念去拯救这种经验毫无兴趣。不可否认,康德之前的思辨形而上学混淆了两种经验概念。但是,比如说,不能认为斯宾诺莎由于这种混淆而产生了对经验的可演绎性的急切追求,而康德又出于同样的混淆拒绝经验的可演绎性。必须在直接的、自然的经验概念和在知识的语境中的经验概念之间做出区分。换言之,上述混淆是混用了“经验”(experience)概念和“经验的知识”(knowledge of experience)概念。对于知识概念,经验不是什么新的东西和外在的东西,而仅仅是在一种不同的形式中的知识自身;经验作为知识的对象,乃是知识的同一的、连续的衍增(manifold)。这听起来是个悖论,在经验的知识中经验并不如此发生,这不过是因为这是经验的知识并因此在知识的语境中。然而,经验是这种知识语境的象征(symbol),因而属于与知识本身完全不同的事物的秩序。“象征”一词也许是个不幸的选择;它应用在此仅为了指出不同的概念领域。这大概能借一副图像做出最佳阐明:如果一名画家坐在风景之前并“复制”(copies)它(如我们所说),风景自身并不在图画中发生;它最好被描述为它的艺术语境的象征。当然,由这种方式来阐述,我们就赋予了它相对于图画自身更高的尊严,而这也是完全合理的。/前康德思想对经验和经验知识的混淆也决定了康德的思考,但总体的世界图画在那时却已经改变了。先前,我们了解为“经验”的统一的知识之象征是崇高的;尽管是在不同的程度上,但它都与上帝和神性相邻接。然而,在启蒙运动中,它越来越被剥夺掉与上帝的邻接性。在此变化了的状况中,对世界的逻辑可演绎性的基本兴趣、对知识的基本兴趣,因为上述对“经验”和“经验的知识”的混淆,就不可避免地遭受苦难。不再有任何对世界的必然性(necessity)的兴趣。相反,哲学家现在使他们自己着力于审查世界的偶然本质,世界的不可演绎性,因为他们面对着一种缺乏神性的经验,他们错误地认为他们之前的哲学家已经通过演绎过程达致了(或者希望达致)这种缺乏神性的经验。他们没有追问他们所处理的是何种“经验”,这种经验只有通过演绎才能达致,如果它是知识的一种形式的话。康德同他的前辈一样忽视了“经验”和“经验的知识”的区别。但他打算放弃对那个“空的、无神性的经验”的演绎;他对此没有进一步的兴趣。同样,尽管哲学家们付出了很多努力,即使最神圣的经验也不可能(无论当时还是永远)被演绎过程达到,而且,因为不想通过演绎过程达致空洞的经验,康德宣称作为知识的经验永远不可能被演绎达致。这清楚地表明,一切依赖于“经验的知识”一词中的“经验”的经验概念都与我们日常使用中的“经验”是相关的。首先要指出,这种语言用法并非错误。也就是说,我们在现实中经验到的“经验”与我们在经验的知识中了解的是同一的。如果是这样,我们必须进一步追问:我们应如何定义在这两种情况中的经验的同一性?我们为什么以不同的方式来处理这两种状况,我们为什么在经验中体验同一性而在知识中演绎同一性?

哲学是在作为语言的系统的、象征的框架中演绎出的绝对经验(absolute experience)。

从哲学来看,绝对经验是语言——然而,语言理解为系统的、象征的概念。它以语言的类型表达,其中之一是感知(perception)。感知的学说,以及绝对经验所有直接的显现,都属于广义上的“哲学科学”(philosophical sciences)。哲学作为整体,包括哲学科学,乃是教义(Lehre/teachings)。[2]

注释:

置身于知识的存在中即是知。


该断片写于1917年;本雅明生前未发表。由Rodney Livingstone英译(见Walter Benjamin.Selected Writings. Vol.1.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93-96.)


[1]新康德主义者力求将康德的认识论建基于依照严格的数学的和科学的模式的经验理论。本雅明曾在一名顶尖的新康德主义者——海里因希·李凯尔特的指导下学习,并广泛阅读了另一名新康德主义者——赫尔曼·柯亨的著作。——英译者

[2]教义(Lehre)一词意指介于“宗教教条”(religious doctrine)和“教导”(teaching)之间的东西。——英译者。


译者按:

这是本雅明1917年未完成的思想断片,可看作写于次年的《未来哲学论纲》的雏形。在这则断片中,本雅明主要针对康德讨论了知识与经验的关系,但论述并未充分展开,因此显得十分晦涩。总体而言,本雅明认为知识应当是与经验同一的,然而,前康德的哲学家乃至康德都使经验与知识相分离。前康德的哲学家,如唯理论者,乃是从理性本身演绎出整个世界,实际上造成了知识对经验的吞噬;而经验论者虽然看似重视经验,但又主张不可能从经验中得到真正确定的知识。康德通过他的哥白尼革命区分了知性范畴和感性直观,只有感性直观给知性范畴提供材料才能使知识有具体的合法性,这在某种程度上使知识与经验得到了连结。但康德又担心知识完全滑入经验,而在知性范畴与感性直观之间严格明确了界限,使前者有主动性但只赋予形式、后者有内容但只具有被动性,这样,知识与经验仍处于分离当中。在本雅明看来,前康德的哲学家和康德其实都混淆了“经验”和“经验的知识”,他们所谈的经验只不过是“经验的知识”,亦即是,他们只不过是在知识的语境中和规定下来考虑经验,实际上并不能触及经验本身。由于他们的知识概念的形式化,相应地致使了经验概念的空洞化;他们将这样的空洞的经验当作是自明的、恒定的。然而,经验实际上却并不应如此。经验一度充满神性而且也应当充满神性,它不是知识所强制下的贫乏的材料,而就是知识自身。知识与经验是一体的,并没有形式与内容之分。本雅明声称,要突破传统哲学的局限,要克服传统的知识概念和经验概念,就要将语言与哲学联系起来,从语言的角度去发展出一种能够容纳绝对经验的哲学。可以看出,在本雅明艰深的语言背后,实则关涉着每个现代人都切身感受的时代难题,即:日常生活经验的平庸化、空乏化。如果说,形而上学真的建构了我们日常生活的根基,那么,要战胜这种缺失意义的日常生活,在思想上就要反思和颠覆形而上学,找到新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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