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本《需要的概念》 | 蓝江小译

需要的概念

---阿甘本---

「蓝江」

哲学一直会发现自己不断地面对严格界定需要(esigenza)概念的任务。对其定义非常迫切,因为我们可以说——没有玩弄辞藻——哲学需要这个定义,哲学的可能性与这个需要完全一致。

如果我们没有需要,只有必然性,那么就不会有哲学。哲学的基本要素并不是那些迫使我们的东西,而是我们需要东西,并不是那些必然是或纯粹事实性的实在,而是需要。但正因为需要,甚至可能性和偶然性都会转变和改变自己。也就是说,需要的定义意味着重新界定模式概念的预备任务。

莱布尼茨将需要当作可能性的一种属性:“所有的可能性都需要实存”(omne possible exigit existiturire)。可能性需要的是变成真实,潜能——或本质——需要实存。因此,莱布尼茨将实存界定为本质的需要:“如果实存不仅仅是本质的需要,那么它也会具有一个本质,即事物会被添加某种东西,那么或许被再问一遍是否这个本质会实存,为什么是这个实存而不是另一个”。同样,托马斯·阿奎那反讽地写道:“正如我们不可能说跑在跑,所以我们也不能说实存在实存。”

-莱布尼茨-

实存并不是于本质或可能性之外的什么东西(quid),它仅仅是包含在本质中的一个需要而已。但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个需要?在1689的一个片段中,莱布尼茨将这个需要界定为existiturientia(这个词来自于实存(existere)的未来不定式),借助这个词,他试图让推理原则变得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些实存的事物(ad existendum)比那些不实存的事物的普遍理由中包含了某种东西,而不是一无所有”的原因就在于,“如果可以用一个词来言说它,那么这就是本质的需要(in existiturientia essentiae)。”需要最终的根源在于上帝(“因为本质需要实存(existituritionsessentiarum),所以必然有一个根源(a parte rei),这个根源可能只能是必然实体,本质的根基(fundus)和实存的根源(fons),我们知道,这就是上帝……如果不是经由上帝并在上帝之中,本质根本无法找到去实存(adexistendum)的方式”)。

需要范式之一是记忆:瓦尔特·本雅明曾经写道,在记忆中,我们经历了那些看起来绝对完善的东西(过去)如何突然再一次变得不再完善。即便记忆,由于让过去变得不再完善,于是,我们仍然有可能去创造它,记忆就是类似于需要的东西。莱布尼茨在需要问题上的态度在这里被颠倒了:需要不可能实存,而真实(已经实存着的东西)需要实现其可能性。如果思想没有能力赋予实在以可能性,证明那些仅仅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意见是虚假的,那么思想是什么?思想首先意味着让真实再一次变为可能的需要,不仅公正对待事物,也公正对待它们的裂口。

-本雅明-

同样,本雅明写道,梅诗金公爵[1](principe Myskin)的一生需要永远不被忘却。这并不意味着已经被忘却现在需要返回到记忆中:需要与这样的无法忘记的,即便当任何人已经永远忘记了它。在这个意义上,无法忘记的东西就是需要的形式。这并非是主体的诉求,它是世界的状态,实体的属性——用斯宾诺莎的话来说,这就是一种精神,它将实体视为本质的建构。


[1]梅诗金公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痴》中的主人公,梅诗金身上体现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认可的观念,其行为方式也是由作家用一种理想主义的笔法所规划的。他爱纳纳斯塔霞,但不是通常的两性之爱,而是基督式的爱,它更多地带有悲悯和同情的成分——译注。

所以,需要就像正义一样,是本体论的范畴,而不是道德范畴。它也不是逻辑学范畴,因为它并不暗含着其对象,就像三角形的本质暗含着其内角和等于两直角之和。换句话说,我们说某一物存在,而另一物将存在,但前者在逻辑上并不暗含着后者,或在其概念中包含着后者,前者不会在事实层面上迫使后者实存,那么我们可以说前者需要后者。

可以在本体论范畴上对这个定义进行修正,哲学家们拒绝进行这个修正。莱布尼茨将需要归于本质(或可能性),让实存成为需要的对象。也就是说,他的思想依然是本体论装置[2](dispositivo ontologico)的分支,这个装置区分了本质和实存,区分了存在中的潜能和行为,在上帝那里看到了二者无差分的点,即“实存化”(existentificans)原则,一个让本质变成实存的原则。包含着需要的潜能是什么?如果实存仅仅是一种需要,那么我们应当如何思考实存?如若需要是比本质与实存的区分,可能性与现实的区分更为古老的东西又会如何?倘若存在本身就被看作一种需要又会如何?需要的道德模式(可能性、偶然性、必然性)不足以说明这个问题,而我们注定需要质疑这个模式。


[2]Dispositivo是阿甘本使用频率很多的一个词汇,对其翻译也是一个难题。阿甘本曾专门写过一本书来讨论这个问题(Che cos'è un dispositivo? Torino: Nottetempo, 2006),阿甘本将这个词追溯到福柯的dispositif,而这个词在福柯的《知识考古学》中,被视为是另一个滥觞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的词汇positivité的同义词,后者在谢强、马月的《知识考古学》的中译本中被翻译为“实证性”,这个词如果不加特殊说明,几乎是无法理解的。显然,dispositif不能理解为实证性,更恰当的理解是一种现代的总体运作机制,根据阿甘本的考证,拉丁语中的dispositio是对古希腊语中的οἰκονομία(亚里士多德使用这个词是形容与城邦治理对立的家政治理,后来这个词被基督教所引用,即上帝对世俗世界的管理,就如同他的家政一样,它并不直接现身,但通过某种机制让世俗世界有序地运行的,οἰκονομία的即现代意义上的economy的词源,但不能理解为现代意义上的经济)的一词的翻译,也就是一种让政治和社会良序运行的机制,我在翻译阿甘本的《王国与荣耀》的时候,刻意将oikonimia翻译为一个生僻词——“安济”,就是为了让读者不要与现代的经济概念弄混淆,而且现代的经济实际上是一种使现代社会得以良序运行的机制,在这个意义上,经济就是一种现代意义上的安济。而刘耀辉和尉光吉翻译的《论友爱》一书中收录了Che cos'è un dispositivo?一书,这本书在中译本中的题目是“什么是装置?”,也就是说,将阿甘本的dispositivo翻译为了装置,这个翻译并无错误,基本上也体现了阿甘本的主要意义,即dispositivo就是一种社会和生活运行的机制或装置,这或许也是英译者会将dispositivo翻译为apparatus的原因。如果把dispositivo视为一种装置,那么才有阿甘本的让装置inoperative的结论,即最终的弥赛亚与装置彻底无作(inoperative)有密切关系。鉴于此,本书中对dispositivo的翻译,采用了刘耀辉、尉光吉中译本中的译法——“装置”,尽管这个“装置”的译法仍然不能穷尽阿甘本在书中使用的意义,尤其是当阿甘本将dispositivo的含义引申到的拉丁语中的dispositio和古希腊语的οἰκονομία的时候更是如此——译注。

由于需要不是一个道德范畴,那么需要不是来自于道德上的律令,它也无需面对必须如何的律令。倘若如此,我们需要义无反顾地去谴责现代道德,现代道德不再追求幸福,而是喜欢让自己体现在绝对律令形式之中。

圣保罗将信仰(πίστις)定义为我们所希望的东西的实存(ὑπόστασις)。即信仰提供了一种尚未实存的现实和实体。在这个意义上,信仰等于需要,不过需要说明的前提是他并不是冀望某种东西的到来(对于信徒来说),也不是需要加以实现(对于政治战士来说):我们希望的东西已经完全作为一种需要表现出来了。因此,信仰不可能是信徒的属性,而是一种并不属于他的需要,从外部,从他所希望的事物出发来触及他。

当斯宾诺莎将本质定义为“努力”[3](conatus)时,他提到了某种像需要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在《伦理学》第三部分的命题七中(“一物竭力(conatur)保持其存在的努力(conatus)不是别的,即是那物的现实本质。”),其中的conatus不应该像通俗译法那样翻译为“努力”,而是应该翻译为“需要”:“一物需要(conatur)保持其存在的需要(conatus)不是别的,即是那物的现实本质。”存在物有需要(或欲求:一则边注说明欲求(cupiditas)就是conatus的名字之一),这个事实意味着需要不会在事实上的现实中耗尽,而是包含着一个超越现实的需要。再说一次,这意味着欲望并不属于主体,而是属于存在物。正如某些人梦到的某些东西实际上已经拥有了它一样,欲望会带来满足。


[3]在翻译conatus这个词的时候,我们应该注意阿甘本的语境。因为下文提到他不同意通俗译法,所以本段开头的conatus应该指的是通俗译法,后文中的《伦理学》引文来自于贺麟译本(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06页),这句话里面的conatus遵从和贺先生的译法“努力”,这显然不是阿甘本赞同的译法,鉴于阿甘本的译法属于他自己的创见,所以在这里以及后面的《伦理学》引文中还是按照“努力”的译法,后来的文字再根据阿甘本讨论的具体情形来决定译法——译注。

-斯宾诺莎-

需要既不是与事实范围一致,也不是与理想范围一致。相反,它是一个材料,在这个意义上,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将它界定为介于理念和感性之间的第三种形式,“它提供了一个让事物得以形成的空域(χώρα)和房子”。因此,在空域(χώρα)中,我们可以谈论需要,我们认为需要“缺少感觉”( μετ’ἀναισθησίας——并不是“没有感觉”,而是“感觉麻痹了”),并“大胆推理就是最直接可信任的东西”:换句话说,我们可以说需要拥有无感觉的感觉证明(柏拉图说,正如在梦中一样),是没有任何定义的可以理解的思想。在这个意义上,材料就是需要,它打破了在感性和理性,语言和非语言的错误的非此即彼的选择:他就是思想和语言的物质性,正如那里存在着感觉中的可理解性一样。这就是第三种悬而未决的东西,亚里士多德称之为ὔλη,中世纪哲学家称之为silva,“实体的无色之脸”,“不知倦怠的繁殖的子宫”,普罗提诺说这就像一个“无形的痕迹”一样。

我们不能将材料视为一个底层,而是一个身体需求:它就是身体需要的东西,即我们所认为的最私密的潜能。那么我们更好地理解了这种关系,即将材料与可能性衔接起来的关系(因此沙特尔(Chartres)的柏拉图主义者将ὔλη界定为“绝对可能性,让一切事物都暗含在自身中”);可能之物的需要不一定付诸行动,而是让自己材料化(materiaris),成为材料。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解释一下中世纪唯物主义者的一些臭名昭著的论题,如贝纳的亚马里克(Amalrico di Bène)和迪南的大卫(Davide di Dinant),他们将上帝定义为材料(yle mundi est ispe deus):上帝发生在身体之中,需要标示着上帝,并让上帝材料化。

按照本雅明的原理,正如弥赛亚王国只能在历史中以荒谬和不堪的形式出现,所以,在事实层次上,需要在最不引人瞩目的地方的出现,它按照这种模式出现,即在现今的环境中,它以最卑微和最不协调的方式出现。相对于需要,所有的事实都是不充分的,所有的实现都是不圆满的。这并不是因为需要超过了可能实现的范围,而仅仅是因为它从不来不会被置于实现的层次之上。在上帝的心灵中——即在对应于作为存在状态的需要的精神状态——需要已经得到圆满,此后亘古永恒。因为它被投射到世俗时间之中,弥赛亚让自己展现为另一个世界,一个让需要得以实存的世界,若不通过戏仿和近似的方式,它就不可能如此,仿佛它是——不是总会建起来——扭曲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戏仿就是需要的唯一可能的表达形式。

因此,需要在福音书的祝福中找到了最崇高的表达形式,这是在极端张力状态下的表达,这种张力将天国与世俗世界分离开来:“精神上贫乏的人[4]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怜恤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称为神的儿子。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马太福音》5:3-10)“贫乏”和“受逼迫”——都是世俗眼光中最卑微不堪的人——这个动词就处在当下的张力之中:对于那些离天国最远的人来说,天国就是此时此地(qui e ora)的天国。在这里,以最纯粹的方式肯定了需要绝对不同于未来实际上会实现的东西:不过,正因为如此,现在它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名字。需要——在本质上——就是祝福。


[4]这里阿甘本引用的是意大利文的《马太福音》中的原文表达poveri nello spirito,英文版的表达式thepoor in spirit。意大利文版和英文版的字面意思都是精神上贫乏的人,但中文和合本《马太福音》都是将这个词翻译为“虚心”,由于“虚心”在中文中有另外的意思,而且下文中阿甘本对poveri有重点分析,如果此处依照和合本翻译为“虚心”,实际上得不出阿甘本所需要分析的意思,所以在这里依照意大利文和英文改译为“精神贫乏的人”——译注。

需要是存在的最极端复杂的状态,存在物在其中暗含着它所有的可能性。这意味着需要含有着与理念的特有关系,在需要上,事物被冥思(contemplate)为“某种永恒类型之下”(sub quadam aeternitatis specie)的东西。正如当我们的爱人睡着时,我们凝视着(contempliamo)我们爱人,她就在那儿——仿佛悬置了她所有的行为,静而不动,围绕着她。就像观念一样,她就在那里,而此时此刻,她又不在那里。她躺在我们眼前,但为了让她真的在那里,我们就必须把她叫醒,这样,我们就失去了她。观念——即需要——就是睡着了的行为,是生命的熟睡。所有可能性都凝结在一个单一复杂结构中,正是生命让其逐渐变得复杂——这个复杂结构已经部分得到了揭示。但在亦步亦趋地揭示这个复杂结构的过程中,难以解释的观念会越陷越深,越变越复杂。在所有实现过程中,我们都要保持需要的洁白无瑕,让其处在不会被唤醒的睡眠之中。

激进阵线联萌-jijiinzhenxian-

翻译:蓝江;排版:朴正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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