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小说【油坊】(二十一)
李本深小说【油坊】(二十一)
何大头自从那夜里从古巴烟的小窑里出来,就大失了精神,变得一蹶不振。一连好些天,夹住尻子一屁没放。特大的头颅又变得沉重无比,压得脖子直往肚里缩,脸上整个晦气不散,甚至连眼皮也很少撩起。到了上梁的时晨,喊叫还是喊叫,但声音却毛躁得没一点水分,嗓子眼里塞了鸡毛似的。二秃子六神不定,一趟又一趟跑到油窑里督战,却见何大头立在油槽边上举着木棰打油楔子时,气力也不支了,刚砸进第二只楔子便发出了如牛的喘息。砸第三只楔子,一锤没砸正,竟差点从油槽边上一头倒栽下来,把个二秃子吓得脸都白了。
晚上歇息在窑炕上,何大头也只是呆呆地抽闷烟,关于老油坊的话题再一句也没提起。伙计们在炕头上也不像从前那般百无禁忌地大谝女人了,而一旦收敛了极度的放纵和那些露骨大胆的言辞,就像从锅底抽去了毕剥燃烧的柴禾,油坊上的日子便突然变得单调乏味、极其难捱了。
古巴烟对何大头则依旧是老样,甚或说比以往更殷勤,决不放过任何一个挤眉弄眼、卖弄风骚的机会。但何大头要么装作眼不见,要么就只有一副吓人的呆相;更多的时候,处处都有意地躲避着火焰似的女人,就像躲避一个吃人的妖精,躲避一个陷井,躲避一个恶梦,一场灭顶之灾……
为了挽狂澜于既倒,二秃子那天特意从双碌碡提来了两斤白干和一只鲜血漓漓的猪头。古巴烟又烧又烫又燎又拔毛,把那猪头拾掇得干干净净下了锅,香香地卤成了一大盆猪头肉。那晚夕,二秃子一声招呼,五个油伙计加上何大头,加上王军和古巴烟,围了大盆吃喝起来。二秃子还把“黄金叶”掏出来散发,开始的气氛却照旧是沉闷。
“喝!喝喝喝!”二秃子着急地催促大家。主要是催促何大头。
酒是古巴烟在灶火上温好了的。轮流把两杯白干灌进肚,气氛才渐渐活泛起来。浓烈而温暖的酒香在伙窑里弥漫开来。二秃子不断地朝老蔫茄子和驴儿他们使颜色,伙计们便一个接一个地给何大头劝酒。劝一盅酒,何大头就喝一盅,无多的推辞,也无多的言语。刚喝干一盅儿,古巴烟便立刻献殷勤地再满斟上一盅偶儿。一盅一盅又一盅,三来五去,没一阵工夫,何大头已是醉眼朦胧,连粗短的脖子都是酱红的了。再喝。酒量反倒像大起来了,苦辣的味道也淡去了许多。
古巴烟也喝得满脸大红,一双明眸流盼,光彩四溢,她一阵一阵忍不住地笑,独自个儿笑,丢下手里的酒壶说:
“我可想唱个'花儿’哩!你们听哩不听?”
二秃子立马说:“吼两声!吼两声!”
老蔫茄子两眼酒红,最先用筷子敲打起了瓦盆。
古巴烟便放开野野的嗓门唱起来了——
花儿本是心上话
不唱是由不得自家,
刀刀拿上头割下,
不死了还是这唱法!
屋顶的椽子檐头的瓦。
死活把哥舍是舍不下,
刀子矛子甭害怕,
尕妹妹的热怀里睡下!
何大头竖起了耳朵痴痴呆呆地听,幽幽的目光却在四下里恍惚地寻觅……
余音尚袅袅着,众人已是疯了般喝彩。
紧接着,驴儿跳起来,牙疼似的将一只手捂在一边的脸上,扯开了叫驴的嗓子。
山顶的云彩河边的柳,
尕妹子是哥哥的肉肉,
铜铡刀下钻三遭,
出了衙门还手拉手!
喜来唱得更是热烈火辣:
象牙的筷子金包头,
想你想到肉里头,
只要连尕妹一炕上睡,
不怕阎王殿里走!
突然,何大头紧靠着锅台“呜呜”地哭出来了,像苍狗的呜咽。
伙窑里顿时寂静……
何大头越哭越凶,哭声像开闸的河般汹涌,他拍打着锅台,也拍打着自己那颗硕大的脑袋,痛不欲生。
“可醉了……”老蔫茄子目光幽幽地喃喃。
二秃子靠过去,拔开何大头的一只手,又勾抱了何大头的脖子说:
“行了行了,何大头!这不是好好儿的嘛,你可哭球的个啥嘛!”
何大头无视无听,一只手倒扣在二秃子的光头上,想把二秃子扒拉开去,却使不上一点的劲,哭着哭着,突然从喉咙里憋出尖锐的一声喊叫:
“我杀了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