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八)
神戏(八)
何班长后班辈子在没成家, 他一心要把儿子造就成一个陕西家把祖宗的神戏传下去。
屎蛋子落地的时节,何班长眼前金光闪冒,马上去大跪在楚庄王的绣像前,连磕了三个响头。心里喃喃:祖宗啊,神灵啊,咱何家班的神戏可有了传人了!
不过须说明一点:屎蛋子是大睁了两只黑突突的的眼睛落地的,当时居然没哭。急得何班长在窑门外跺着脚喊:“打哭他!打哭他!”接生婆噼啪的两声巴掌响过之后,屎蛋子才有了哭声,哭得极委屈。仅这一点就不像何班长的当初。屎蛋子的爷爷说何班长落地时哭声洪亮无比,犹如响铜,半个庄子都能听见,好比神戏家那一声长长的“喊戏”!
何班长后来回想起这一点细节的差别,才隐约觉着冥冥之中的确还是有定数在;一种属于缘分或是造化的东西,本是从胎里带了出来的。
屎蛋子满炕爬的时候,何班长就在窑壁上映影人儿逗他玩耍。等到和屎蛋子一般大小的娃娃儿还在掏雀儿窝、捉“瞎瞎”时,屎蛋子已跟着父亲串山走戏去了。
神戏家的规矩是入门先练“捶皮”。何班长对儿子要求十分严格,甚至常常苛刻到不通人性的地步。戏台下十百次的练习自不待说,在戏台上,倘若屎蛋子敲错一个点子,何班长就会猛然甩头照他脸上啐一口过去。吓得屎蛋子,抖抖觫觫,连啐到眼窝里的唾沫也不敢扯起袖子擦一下,吊着两颗眼泪疙瘩还得可怜兮兮地小心捶皮。得要帮腔时,还得同何喇叭和粱迷糊子一起发出一声“嗷--威--”的吆喝,竟不敢颤出一丝哭音儿……
神戏家的行当毕竟不是铁匠木匠一般的匠人手艺,神戏家的行当是通神的东西;万般的手段皆都出于一个悟字。然而,悟是舟船苦是桨,“掉过三层皮,才说戏不戏”。
屎蛋子终究不成器,不是因为屎蛋子天生愚笨;相反,倒是天生太不愚笨、太不安分。
何班长起初对儿子心里的悖逆情绪并不很在意。屎蛋子变成了后生家,何班长的训斥也便失了原来的威力。在串山走戏当中,屎蛋子先是顺便倒腾些条绒、丝线、袜子什么的,后来又倒腾粮票、布票,还时常一把攥了几幅质量很可疑的水晶石头镜子给山客们兜售。直到台上马上要开戏了,还在那儿同一伙山客对接了袖筒摸价,挂在嘴上的,过来过去是个钱字。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实在叫何班长看不下眼去,心中不禁生出了越来越多的担忧。
当张大屁股二次来双碌碡蹲点并査禁了神戏,屎蛋子倒如出了樊笼,跟上周瘸子跑三州六县贩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