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周浦觅萍踪
新年伊始,我终于去了一趟周浦。
一直有点不情愿去,只因为周浦太发达了,据说房价已经是五万八一平方。
这样的地方,不用说,老房子拆得最彻底。一如昆山的巴城。
巴城老人讲,巴城镇当年若不拆,周庄便不值一提。
只因周庄在水乡深处,而巴城地处交通要冲,1958年修路,就拆了一半。
现在的巴城老街?那才是不值一提的新古董。
周浦则似乎连新古董也不想留。
车过康桥后,就离开沪南路,走康沈路。
其实康沈路就是原来的老沪南路的一段,从北蔡到惠南,哪有不经过周浦的道理。1990年代扩建时才取直,康桥直通沈庄。
我在关岳路下车。
当年的关帝庙和岳王庙早已灰飞烟灭,连周浦港和老咸塘港也早已无影可循,更不谈什么南八灶和东八灶。
我只晓得,去年夏天终于修复了“傅雷旧居”,那东大街就应该还在。
其实,东大街已经算不得老街,它是1977年才改的名。
原来叫东城隍街。所以,傅雷旧居,也就是曹家厅的门牌号头也有了变化。原来是东城隍街48号,现在是东大街60号。
沿马路新造了一个台门,墙壁粉得雪雪白,太阳下面有点刺眼。
进去往东一看,东大街只剩下最后一段,早已人去屋空。
旧居在西面,穿过花墙,我才认出了原来60弄的巷道,地砖是新的,那宽度,那走向,还是原来的。
是的,28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
那时候我刚进电视台,听说周浦有傅雷故居,当然兴兴头头就赶来了。
那年,曹家厅正面已坍塌,但那道仪门还基本完好。东面有曹家后代翻建的新房子,矗立在旧庭院里显得很突兀。幸好傅雷母子借住过的西厢还在。
这是旧照片。我1992年见过这模样
当年,也是从60弄的边门进来,不过当年西厢好像住着人家,有几间好像借给了周浦镇文化馆,有边使用边保护的意思?印象中,现在的展厅当年好像也是什么村委会?记不太清了。
我当年印象最深刻的是,镇里对保护修复并不热心。最大的理由是,这里只是傅雷借居了八年的所在,傅家老宅在下沙。所以周浦既没有理由迁走曹家后代,更没有理由迁走1950年代初土改时分进来的贫下中农,曹家当年的成分肯定是地主。
当年曹家厅的仪门
现在残存的仪门顶部
因此,当年我们又跑到下沙的王楼村,找到了傅家老宅。大门两侧各有三个开间,深三进,气派果然不小。大门保存基本完好。
最右侧是大门,东边还有三开间
门前一条河,叫张家湾吧?河很宽,可以行大船。
傅家似乎是有私人码头的,东西各有一部至少四尺宽的麻条石阶梯,若只为汏衣裳,派头也太大了。
以前江南人家出门就坐船,有私人码头相当于现在有车库。
当年王楼村保护傅宅的积极性也不高。王楼有三大家,除了傅家,还有储家和王家,据说宅子更大。所以,两边的态度都是,慎提一个“拆”字,也慎提一个“修”字。
让它随波逐流的结果,就是越来越破败。
前些年的照片,现已寻不到路牌
那天,看护傅雷旧居的一位当地老太太说了一句话:
“迭桩事体讲是讲仔长远了呀!”
28年,能不长远么。我只有叹服,上海话的博大精深。
傅雷四岁亡父,母亲就带他来周浦。
来周浦干什么?无非下沙太落乡,而周浦是所谓“浦东十八镇,周浦第一镇”。人称“小上海”,当年就是通火车的所在。
到周浦来读书啊。家里先请私教,再读镇小学,很快他就从小上海到大上海去读南洋公学、徐汇公学,后来还留洋法国了。
这曹家厅,赛过傅家姆妈眼里的“学区房”呀。
28年后,再来看当年的理由:傅雷母子只是借居曹家厅,所以不可轻言什么故居或旧居。算什么话!
傅雷夫妇
傅雷一家
朱梅馥与傅聪、傅敏
2008年傅聪傅敏两兄弟曾回到周浦曹家厅
其实,江南人家,代代如此,家传永远只有耕读二字。
家里创造条件供孩子读书,并非为了你将来出名,像傅雷一样。
圣人说,读书为明理耳,岂为功名贫贱乎。
其实,读书根本不需要理由。
傅家是本地耕读人家,阿拉宁波人也都是耕读人家。
据说我高祖有一条金刚木扁担,上面刻了两个字:“耕砚”。他喜欢剃光头,人称“耕砚和尚”。砚也是读。
我高祖晚年就住在宁波澥浦塘路沿的这条巷子这扇门里(2007年摄)
说起来,周浦跟先父到上海求学也有点关系。
先父14岁那年,从镇海澥浦的清湖小学毕业后,我阿爷就执意要他来上海求学。
当年,我阿爷还不舍得一张船票让先父乘江洋轮船到十六铺,而是叫他坐小火轮,从杭州湾经芦潮港到大团下船。
当年大团也是水运时代很闹猛的所在,那里的河浜又宽又深,还可通机器小火轮。
再从大团坐独轮车或二等车(脚踏车后座)到周浦,只要几个铜板。
到了周浦再坐火车到南码头,然后摆渡过江,也要不了几个钱。
过了江,最后掼记派头,叫部三轮车坐进老城厢。
所以,讲句笑话,我们家不是“从十六铺上来的”,而是从周浦上来的。
先父也一直没解释过,为啥要烦烦难难走这样一条路。他只说,当年,很多宁波人家都走这条路呀。
周浦的浙宁会馆
原来如此
那天从东大街傅雷旧居出来后,就在街上乱兜。突然看见另外一处旧房子。走近一看,原来是老底子的“浙宁会馆”。
回来一查,“浙宁会馆”就是阿拉宁波人的会馆。原来我只晓得老城厢里篾竹街荷花池那里有过一个宁波会馆,想不到周浦也有一个。
原来,这才是那么多宁波人走周浦这条线的原因啊。万一缺盘缠,受欺负,都可以在这里“老乡见老乡”啊。
几年前的浙宁会馆内部。现已空无一人
一般宁波轮船总归夕发朝至,天亮到大团,先父大概只在周浦停留了几个小时吧,就匆匆赶去乘火车、摆渡进城了。
也许他在周浦吃了一顿中饭,也许没有。
那我也在周浦吃顿中饭吧。
这里的“老街羊肉”据说很不错。不难找,年家浜往东,就在椿樟街口上。
据说这椿樟街,就是老底子的老咸塘港。
在老咸塘港边吃顿羊肉,倒也不错。一半白切,一半红烧,后来又切了一点羊肚。
羊肉烧得塌塌酥,我欢喜。老板老板娘都是本地人,我也欢喜。
我一边老酒咪咪,一边想到了“萍踪”二字。
求学路上,人生路上,我们谁不是漂流的浮萍呢。
傅雷曾漂过周浦,先父也漂过周浦,八年也好,几个钟头也罢,都留下过萍踪,也都再也找不见了。
做人想想真的没意思。
与其把萍踪留在旧居里,还不如把萍踪留在羊肉馆里呢。
(完)
应读者要求,将我曾经写过的所谓“十万加”罗列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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