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万晓利:再见了,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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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眼中的万晓利,带着浓郁的孤独隐士滤镜,甚至有些清贫。
其实不然。
此次「最人物」跨越901公里与他在浙江诸暨家中会面,接受采访时,万晓利表示自己并不孤独,他是一个享受独处的人。每年到很多城市演出,也经常自己去买菜、洗碗,并未是大家形容的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如今的万晓利更愿意和人交流,以前他是局促地背对你,现在的他是打开自己与你对话。
他讲话时的吐字让人很舒服,不疾不徐,前一个字与后一个字被唇齿周密连接,像是雨后的清晨,干净又带有一股泥土的气息。
因前一晚通宵排练的缘故,万晓利不停地揉搓自己的面部,来达到最好的状态,给出最准确的回答。
他戒了烟酒,觉得自己越来越有人的味道,也开始着迷于庄子以及佛道的书籍,时常前往寺庙进行学习。
站在阳台上,笔者问万晓利,去寺庙学习带给他最理想的状态是什么样的,他毫不犹豫地说,是平静,而平静包含了快乐。
北方的寒冷与阴郁,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万晓利在温情而复杂的世界敞开心扉,静候属于他的平静。
6月中旬的杭州,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雾气,有着下不完的雨,像极了某种说不出口的委屈。
从杭州开车到万晓利诸暨的家中,需要一个半小时,2019年秋天他举家搬到了这处更为僻静的地方。
车开在路上之后,天越来越阴沉,从最初的飘然到瓢泼,雨水大滴大滴地掉落,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一切都不足以让人挂怀。
图 | 北方女王
水潭里的水位涨了很多,长满青苔的石头错乱地躺在土地上。
看着这湿热的绿,笔者知道,万晓利的家到了。
图 | 北方女王
一位姑娘已经站在家门外进行等候,她是万晓利的女儿,万畅。女孩条儿顺,气质脱俗,声音好听:“我爸与贝斯手昨晚通宵排练,还没起呢。”她这样说道。
一个小时后,万晓利轻轻走下楼,睡眼惺忪,他的脸上挂着熟悉的温和笑容,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茶水,挠着头说自己最近胖了。
他身上有一种气势,难以用具体的词汇形容。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云淡风轻,但都自成规矩。
图 | 北方女王
这些年,外界对他有很多误解,许多报道中的他宛若一位隐于山林、不喜与人交往的出世者,其实不然。
万晓利没有重回人间,他一直在人间。
年轻时的万晓利,极其消瘦,一双细长而亮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个世界,头发时长时短,也留过光头,能喝酒喝到天亮。
1990年,万晓利大专毕业后进入河北磁县老家的酒厂上班,在父母的安排下结婚,妻子叫霞。次年,女儿万畅出生。
在二十岁的年纪,万晓利已经提前完成了很多人世俗意义上的大事,可是他并不快乐。
年轻时的万晓利抱着女儿万畅图 | 万畅
他的内心有一股火在燃烧,关于音乐。
在很小的时候,万晓利就发现了自己唱歌的天赋,读书时期正值八十年代,没有其他的娱乐方式,他每天都拿着一把吉他唱歌。
当时同在河北县城的一个朋友,鼓励万晓利去将自己写的歌发表,被更多人听见。
1997年春天,他将自己攒的歌对着录音机唱出来,然后录成卡带,之后带着妻子女儿去往北京。
老狼说:“他是当时唯一一个把妻子孩子带着演出的人。”
在北京时,万晓利与妻子女儿 图 | 摄影师安娜
万晓利每年都去一次北京,将自己的小样送到各大唱片公司,直到第三年,他才留下。
留下并不代表成功,北漂的日子很苦。他与妻女住在北京窄小逼仄的房间,冬天穿上大棉袄,戴上头盔,骑一个半小时的摩托车去酒吧演出。
万晓利第一天在酒吧唱歌时嗓子就哑了,他需要一个合适的发声方式。
他想出专辑,却没有机会。
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让万晓利一度感到迷茫无措,心里面的落差、失望与着急反复折磨着他。
好在失落的日子里,有家人的陪伴,妻子一直无条件地支持万晓利创作音乐。
万晓利与妻子
更为重要的是,当时正值90年代,校园民谣与摇滚乐出现,在北京,万晓利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最先认识的是钟立风。
之后,野孩子乐队在北京三里屯南街创办河酒吧,对于那一代民谣人而言,那近乎是“母亲河”般的存在。
北京不是他们的家,但河酒吧是他们的家。
河酒吧 图 | 安娜
在物质贫瘠的生存状态下,来自天南海北的年轻人相聚在此,将自己写的歌唱给对方听。
老一辈音乐人很多是从那走出来的,万晓利每个星期三与歌手小河一人半场,在河酒吧唱歌。
那时,老狼在台上唱歌,万晓利在一旁弹琴,彼时的狼哥已是中国校园民谣的代表人物,发行的第二张专辑《晴朗》,掀起了罕见的热卖浪潮,媒体将这一年的国内乐坛,定义为“老狼年”。
万晓利还在陌生的北京,摸索前进。
老狼与万晓利
他们不是朴树,也不是老狼,不是自小在北京长大的孩子,对于这座偌大的城市,万晓利们的内心是没有归属感的。
“我真的来到了北京,背的不是书包却是吉他
妈妈一定很伤心,在那个过年的夜”
他们所唱的词句有着强烈的代入感,刺痛过许多在北京背着吉他的青年,原来音乐不是只属于那些美好的东西。
走过来,走过去万晓利 - 走过来 走过去
年轻时的万晓利
那时北京的夏天,忽而阳光灿烂,忽而暴雨倾盆。
那是万晓利最苦闷焦灼的日子,写的歌无处可去,人也变得沉默寡言。那时每每站在台上唱歌的他,脚旁边都放着一瓶酒,没一会儿就全部下肚。
他说那是一段冰冷的日子,酒全部喝下去,身体也暖不起来。
很多听众都从万晓利的身上读到浪漫与诗意,诗意可能就源于痛苦。
有天下午他站在房间朝西的阳台上往外看,便有了《鸟语》中那句“夕阳染红大地”。有人走过他的窗前,听到他还在唱歌,那时的万晓利是孤独的。
他对自己说:“夕阳染红了大地,你天天在这干什么呢?”
万晓利/万畅 现场版《鸟语》
当时的万晓利最喜欢下雨天,偏爱那种阴郁的感觉,阳光一出来就觉得特烦。
一到阴天下雨,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就涌上心头,那段人生对于他来说,是失落的。
只是最苦的日子里,万晓利都没有放弃热爱的音乐,孤独渐渐成为了万晓利的常态,像极了《孤独鸟》那首歌里写到的:“甜蜜的孤独啊,从不会让人伤心。”
恰似我们深夜里的悲从心来,泪流满面。
2002年,在河酒吧的万晓利 图 | 安娜
回想起当年录制《孤独鸟》时以收音机的录制方式,万晓利说:
“这样听起来那个人就不像是我,因为当时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一个甜蜜的孤独者、倔强的孤独者。但是现在,我可以承认了。”
他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接到问题后要思考几十秒钟才会给到回应,他在寻找最准确的答案。
在北京的那段岁月,他把自己困在北京五环外的阁楼里,喝大酒到深夜,一个人与乐器和电脑死磕到底,万晓利始终在极致的边缘试探自己。
直到2002年,万晓利在河酒吧驻唱期间,经尹丽川推荐签约摩登天空唱片公司。
下岗了万晓利 - 走过来 走过去
2002年 张玮玮,万晓利,北京河酒吧
图 | 安娜
那年12月1日,31岁的万晓利发行首张个人专辑《走过来 走过去》,是在河酒吧录制的,一首《狐狸》至今仍是他的听众最喜欢的歌曲之一。
那种披着童话色彩的,对于现世的反思与批判通过万晓利独特的唱腔呈现出来,荒谬中带有报复的快感。
狐狸万晓利 - 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这首歌对他来说,是风格上的转变。刚来北京时,他写的是一些相对柔和、抒情的歌曲。
很多人从那时起,愿意用“狐狸”来比喻万晓利。
在他看来,狐狸并不是一种特殊的动物,它被人类赋予狡猾、复杂,从不轻易展示真实的内心,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万晓利身上带有狐狸的特质。
万晓利现场版《狐狸》
在河酒吧录制的首张专辑,同情下岗职工,疑问捉摸不定的爱情,记录公共汽车上奔波的岁月,严肃自省。
他后来说那时的音乐是一种高昂的情绪,关注生活节奏和生活细节的一种东西。
2006年,万晓利在新民谣运动音乐节上遇见老狼,他把自己写的新专辑给他听。
几个月后,万晓利接到老狼的电话,对方对于自己写的新歌赞不绝口,最终通过独立厂牌“十三月”顺利发行,老狼还担任了专辑的和声。
名利接踵而来,万晓利凭借个人专辑《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拿了奖,在华语乐坛占有一席之地。
“十三月”投放了以“我认识万晓利”为主题的多区域广告。在北京地铁1号线,复兴门到大望路两站之间铺满了印着他巨大照片的海报。
万晓利走在路上非常局促,生怕被别人认出来。
他逐渐被大众熟知,甚至被称为“后民谣时代的鲍勃·迪伦之子”。
万晓利本人不喜欢这种说法,他是低调的。
对于歌曲中出现的鸟、狐狸、狗,外界赋予其不同的性格特质,他却坦诚地说,“我仅仅是为了押韵”,万晓利是一个消解煽情的人。
专辑中的《陀螺》《鸟语》《达摩流浪者》,被奉为经典,创作的时间跨度超过6年。
《陀螺》以鸟鸣开场,“在田野上转,在清风里转,在飘着香的鲜花上转”,极具节奏感的词句唱的是人生的得到与失去,转来转去,最后总归要回到自己本身。
只是,没人知道万晓利闭上眼睛唱歌时,他看见了什么。
也许他为专辑写的《空气上的声音》文案,能让旁观者知晓一二:
“整个下午,屋子里都很安静,尤其是在五六点的时候。不管有没有阳光斜射进来,我大都坐在床边,低头弹琴。偶尔抬起头,隔着阳台的玻璃看看西边的天空,乌云或落日。这时候我能清楚的听到房间里流动着的空气的声音……”陀螺万晓利 - 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这时的他很容易就会迷恋上一个空间,一种声响。这张专辑里,没有了傻姑娘,没有了啤酒和流氓,只有无限的远空。
他悲悯着一只在地上不停旋转的陀螺,也想到了自己,像一只陀螺旋转在欢乐痛苦之间,旋转在矛盾虚伪中,很不甘心,又不能停止。
出名后,万晓利的精神状态却处在抑郁的边缘,面对各种媒体活动的邀约,他感到不适,最后选择拒绝。
好友张玮玮曾评价万晓利,说他是个很孤独又很认真的人,大部分时间是自己跟自己死磕。
在最红的时候,他逃离人群藏身于自己的小屋里捣腾实验音乐 ,他不想重复,开始彻夜创作,整个过程只有他可以掌控。
“我想把我觉得好的给听众,而不是他们觉得好的。”
此后极具个人风格的《北方的北方》出现后,让外界与万晓利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的音乐没有明显的企图心,也没有按照大家想的那样去流行化,反而愈发往自己内心出发,他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万晓利曾说,东方是生,南方是养,西方是收,而北方则是藏。因此,他把内心的某种脆弱藏在北方。
面对台下热情呼喊的听众,他显得有些无动于衷,那段日子,他还沉浸在自己寒冷的北方。
从2014年起,万晓利开始举家从北京搬到杭州,在距离杭州二十公里的老余杭山脚下,租了一间村里的屋子。
这里有着大片的竹林,远离喧闹的市区,上山的石阶绵延而上,冬天能看到松鼠在树上蹦来蹦去,沿着寺庙的石头缝钻来钻去。
这个“懂鸟语”的人每天在此弹琴、行走。
图 | 万畅
万晓利的作品中,反复出现过鸟的形象,一首《鸟语》以至于让他被认为是世界上唯一懂鸟语的人。
后来他说鸟可以是鸽子,可以是凤凰,可以是山鹰,可以是麻雀。它们飞上天空,俯视我们这儿发生的一切。离人很远,有时很近。
在杭州的他,梳理了早些年在北京一团乱麻的生活,变得比之前轻松,他喜欢这里的环境,可以与自然互动,没有隐居,朋友们会经常来看他。
在北京生活的那些年,他的身体出了问题,2013年11月5日,当时42岁的万晓利开始戒酒,他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
“现在对我来说,喝酒那个阶段,简直是一个梦,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后来,我也不去弄明白了,就像原谅别人一样原谅自己。”
戒烟戒酒的同时,他开始着迷于庄子以及佛道的书籍,同时前往寺庙进行学习。
2015年春天,万晓利在北京过年,之后回到杭州的山沟处,团队的伙伴遇见了被遗弃的三只小狗,全部带回到了家中。
命途多舛,小狗们得了瘟疫,万晓利为其各处奔波找医生,最后只有小灰挺了过来。
“它不会哭也不会笑,不会吵也不会闹
有个弟弟有个姐姐,满街都是它大哥”
小灰长得胖嘟嘟,灰颜色的毛发后来变成了黄色,给万晓利一家人,带来许多欢乐,也带来了灵感,他创作《小狗布鲁斯》连词带曲只用了十分钟。
小灰
令人遗憾的是,2017年,万晓利带领乐队成员巡演到成都站时,他在上台前接到了邻居的电话,小灰走丢不见了。
万晓利心里咯噔一下,马上就要上台了,那天晚上唱《小狗布鲁斯》这首歌时,他内心是悲痛的。
后来,小灰一直没有回来。
外界眼中的万晓利,带着浓郁的孤独隐士滤镜,甚至有些清贫。
接受采访时,万晓利表示自己从来没有感觉到孤独,他是一个享受独处的人。每年到很多城市演出,也经常自己去买菜、洗碗,并未是大家形容的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对于身上的种种标签,他曾经想要一张张撕掉,后来发现是撕不掉的,他选择坦然接受。
图 | 万畅
唯一能让他内心有波澜的,还是音乐。
有人说,听万晓利是有门槛的。这些年,他的歌越来越往内走,当然也越来越难懂,对此他似乎并不在意。
接受「最人物」采访时,他说:“我没抱奢望让别人懂我的音乐,给别人写歌多难啊,有时连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别去想别人喜欢什么了,作品的传唱度没办法强求,可遇不可求。”
如今的万晓利更愿意和人交流,以前他是局促地背对你,现在的他是打开自己与你对话。
他讲话时的吐字让人很舒服,不疾不徐,前一个字与后一个字被唇齿周密连接,像是雨后的清晨,干净又带有一股泥土的气息。
图 | 北方女王
与万晓利聊音乐创作并不太有趣,他的个人世界是不需要被理解的。
很多人后来坦言,自己受到过万晓利音乐的影响,他们在各种不同的舞台上,翻唱万晓利的多首作品,谈论他歌词里的意向。
李健曾在《歌手》舞台上,唱起了那首经典的《陀螺》,他说:“想把晓利推荐给更多人。”
宋冬野是万晓利的头号粉丝,当年第一次听完《陀螺》的他泪流满面,钱包里放的都是万总的照片。
2014年,韩寒拍电影《后会无期》,找到万晓利,表明自己很喜欢他唱的《女儿情》,想用到电影里。
万晓利答应了,电影上映后,他唱的《女儿情》也随之走红,无数人涌去微博留言,他本人却是一脸懵:“我手机上都没装微博客户端,不过大家都能喜欢我唱的歌,挺好。”
万晓利现场版《女儿情》
这些年,大家称万晓利为民谣人,他觉得这不足以概括他这些年所做的音乐,在义乌隔壁酒吧一起唱歌的朋友曾形容他为“华北第一哥特”,他觉得还挺有意思。
从最初“一人一琴”的形式,转变为如今乐队化的演出,在万晓利看来,这是一条顺势自然的路。
乐队的成员们几乎都是九零后,他因每天与年轻人呆在一起,状态也越来越阳光。
万晓利乐队成员
万畅是乐队的一员,也是父亲万晓利的经纪人。
她第一次出现在父亲的音乐作品中,是《鸟语》,女孩用稚嫩清透的声音进行和声伴唱,灵气十足。
万畅
2019年的《哦,及时行乐》是两个人一起作词作曲并演唱的作品,父亲带着女儿在成人的世界唱着轻松天真的歌。
最初,万晓利写了一版词,女儿万畅一看,说这样写不行,你要跳出来自己的思维。
最终,父女二人决定合作一次,共同参与了词曲创作。万晓利对笔者说,他还记得当时杭州山村里,鸟儿清晨四点就开始叫,蜜蜂与花朵相处得很愉快。
“我不需要建造一个理想王国我所看到的花儿全都是我的清香的沙漠,风雪的颜色哦,触手可得”
万晓利与女儿万畅
彼时排练室的父女二人,又唱起了这首歌。
雨声、笑声、脚步声,从万晓利闭上眼睛清唱,到女儿万畅轻轻和声,再到贝斯声与吉他声伴随着雨声响起,一切都充满了画面感。
万晓利将那幅画面,称之为流动的建筑。
万晓利与女儿万畅
《孤独鸟》中有这样几句描写,关于万晓利家乡所在村子的景象。
“有一种鸟,见过野韭菜,见过布补丁
石头杨柳,天上的云彩,弯弯曲曲的小渠沟”
接受采访时,他笑着解释道,“布补丁是他河北磁县老家的方言,是蒲公英的意思。我童年时农村的那条小渠沟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中原地区有水非常难得,能玩水的感觉是难以形容的那种快乐”。
说到这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孩子般欣喜的笑容,双手随着身体轻微摆动。
他是那片北方大地上的异乡人,却从不否认自己的故土情结。
万晓利对北方,对那座城市,对那片发生过很多故事的土地,有着不可替代的感情。
童年是一个人的故乡,回不去的地方,最令人惦念。离开得越久,那份惦念越深刻。
后来的万晓利每次回到家乡,都有一种陌生,却又想要走近了解的感觉。
在流量至上的快节奏时代,万晓利是个低产之人,动作十分缓慢。
他几乎保持着四五年一张专辑的速度,2017年,第五张专辑《天秤之舟/牙齿,菠菜和豆腐诗人,流浪汉和门徒》发行。
每个词语看起来都毫不相干,又极具哲学意味,对此他这么解释:
“在一叶舟上,一边是牙齿、菠菜和豆腐这样的生活琐事,一边是诗人、门徒和流浪汉这样的精神彼端,舟才能平衡前行。”
看似平淡的词句其深意实则充满了人文关怀,曲调平缓低沉,让人可以在其中轻松呼吸,却不绑架你的情绪。
他活在牙齿、菠菜和豆腐这样的琐碎日常里,也想要到达诗人、流浪汉和门徒那般的精神世界里。
万晓利曾纠结于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现在已经和解了,他学会了自我治愈。
他愿意为自己的音乐作品捣腾出点动静了,万晓利第一次组织了新专辑发布会,几乎民谣的半壁江山都来了,有周云蓬、李志、小河、张纬纬、钟立风……
2017年,万晓利46岁了,从26岁那年来到北京在酒吧驻唱奔波,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如果时间是列车,车已经驶出站很远了,大家还站在原来的站台上,万晓利却对笔者说,自己不是一个经常怀旧的人。
然而那段千禧年前后在北京为音乐奔波,与张纬纬、小河、钟立风等人在一起写歌唱歌的日子,在他的心里是珍贵的。
大家一起惺惺相惜,从那个时候走了过来,那种情谊不可替代。
曾经他们都爱喝大酒,如今几乎都已戒酒戒烟,到了这样的年纪,经历过失意高光的人生,幸运的是,这帮曾经在北京一起唱歌的人,还在一起。
从河酒吧走出的万晓利、张纬纬、郭龙、野孩子、周云蓬……成为了一代人的记忆。
时间来到2021年,就要50岁的万晓利与乐队即将开启名为“呼吸2021”的全国巡演,谈起巡演名字的寓意,他对笔者说:
“很多时候,呼吸是一个被忽略的状态,从生命上来说,是一个跟外界互换的过程,是最基本的人体需要的一个动作。”
这些年,万晓利买了一些关于呼吸的书,他想要通过调节呼吸来跟情绪有一个更好的契合,也尊重与运用着自己身体的能量,从灵魂而不是社会性的层面,重新理解和释放自己的内心。
图 | 北方女王
去年疫情的爆发,让呼吸拥有更为特别的意味,呼吸不再是个体的事情,而是人与自然的对话方式,也是人类、动物、植物生命相互关联的一个纽带。
万晓利的大脑总是在哲学的最细枝末节处行走,他一直在寻找适合自己的方法:深呼吸、寺庙学习、打坐、读禅修书……
他工作室的书架上,摆放着许多与禅修有关的书,令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关于这颗心》。
图 | 北方女王
万晓利承认自己现在还会有些许的拧巴,在持续修行的路上,也许当他的自我净化到了某个程度,就会追求一种稳定性。
站在阳台上,笔者问万晓利,去寺庙学习带给他最理想的状态是什么样的,他毫不犹豫地说,是平静,而平静包含了快乐。
北方的寒冷与阴郁,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万晓利在温情复杂的世界敞开心扉,静候属于他的平静。
图 | 北方女王
万晓利是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一只孤独鸟,一位达摩流浪者,心里怀着平静与春天,渴望着在这处南方山林间做起一场大梦。
他的坐姿很周正,不颓瘫不张挺,吃饭时亦是如此。
采访当日,一起吃过午饭后,万晓利走进厨房切起了姜片,不一会儿端出一小碗对着眼前这群年轻人说:“下雨天,吃点儿醋泡姜丝祛湿,快吃。”
话音未落,他又返回厨房,洗起了碗。
万晓利在洗碗
他是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不带任何滤镜的真实,朴素又结实。
对于即将50岁的万晓利来说,在知天命的年纪,过着不虞匮乏的体面生活,日子安稳,内心日渐平静了,女儿长大了,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专访结束那天,已是深夜十点半,南方的雨还在下,空气依旧潮湿着。
图 | 北方女王
万晓利与女儿万畅将我们送到楼下,在雨中告别,其实也没有告别,寻常得就像一会儿还会在排练室见到。
直到车开到拐角处,拉下车窗还依稀看得见万晓利的身影,他在摆手。
直至那只手消失不见,雨还在下,这样的光景让人想到《达摩流浪者》中的那句,“沿着这条路一直朝前走,在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路口,不去想下一步会在哪里落脚”。
图 | 北方女王
夜晚11点,我们在一段又一段公路上疾驰而行,返回杭州,恍惚间会觉得某一瞬将要飘乎乎地飞了起来。
一言不发的司机伸出手,把车里音乐的声音调大了一点。
粗粝的风和车鸣声夹杂着万晓利的歌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杭州的雨,终于停了。
感谢万晓利、万畅、辛七一等乐队成员接受「最人物」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