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如意》的月旦之言

商代甲骨文赫尔周代金文中,“家”这个字的写法大意相当,即房屋的形象内置“豕”字。说文解字中说,家,居也。以此为原点,家字又引申出多种用法,《孟子》中妇谓夫为家,《左传》中大夫之邑曰家,《史记》中所居之地曰家。所以从最初的古文字所表达的涵义,家,不仅是正风挡雨的居所,还是确保温饱的所在。到后来保障、权利、福利、安全等等一系列涵义注入其中。中国的家,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轻松的去处。

近三十岁时,吃次大亏,栽进了别人给挖的坑里,损失惨重,有苦难言,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记得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黄昏,欲哭无泪。然后手机响,打开看是父亲的信息“儿子,生日快乐”,瞬间泪如雨下。

有人说,等你身处社会,便知父母的好了。这话是没错,但仔细想来这却不是说家人有多么的温暖,而是说明社会了的冰冷。是的,我们往往如此,并不是关注于事实本身,而是在比较,就像“不患贫而患不均”。于是,被贫乏加持过的温暖,即便其本身力量不足,我们也仍然满足于那感觉。就像饥渴难耐的人没有美食概念一样,只要是吃的就能很香甜,所谓饥不择食。

就像上文,那种泪如雨下印象中只此一次。如果当时并未处在那种状况里,还会感到温情么?恐怕难说了。

曾经不明白,为什么日本人的顶级料理——就像怀石料理——根本吃不饱?为什么影视剧上的日本中学生午餐也许就一个面包一瓶饮料?为什么日本白领的午餐也许只是一小碗米饭和一小碟酱菜?为什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南方人的食量显得那么小?以至于北方人到了南方下馆子会成了一道风景——巨大的食量让南方人惊愕。今天明白,这种差异是贫乏和富足的差异。贫乏会造成事实上的渴望与贪得无厌,而富足则在外形上显得精致、小巧而大度。当富足是一种常态,吃饭不再重要的时候,吃与不吃,饿与不饿都不是一件太有所谓的事。

与此类似的是,亲密关系里的温暖,若是来自于外在的挫折和贫乏,其实也是挺可悲的,因为那不是来自于亲密关系本身。不管是与子偕老的相濡以沫,还是患难夫妻的相互扶持,从人本性的角度来说,其实弊端蛮大,交口称赞,多半只说明连最基本的患难与共都是那么的难得。这也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只能共患难无法同享福的事,为什么会出现一笔飞来横财导致反目成仇的原因——财富和亲密关系的双重缺乏。

这倒并不是说我的父母不负责任,也许恰恰相反,比他们负责任的父母可能还不多。他们就像绝大多数普普通通的中国父母一样,为了家庭操劳一辈子。如若把其中的辛劳艰苦都提炼出来,他们的故事多半比《你好,李焕英》更加感人——从哪个年代过来的人,有几个是轻松的呢?他们的问题和大多数人一样,缺乏“人”这一观念。在他们的骨子里,所有人,也包括他们自己,其实都更像工具——人应该怎么样远比人想要怎么样重要得多——既然是工具,怎么可能有真正的亲密关系呢?

传统上中国家庭更像是个事业单位,是综合政治、经济和宗教事业的利益共同体。家庭的凝结力来自于血缘,而感情只是表象,就像孝。中国人的伦理观念中,孝是件大事,几乎是道德之源,百善孝为先。《礼记》中说“孝者蓄也,顺于道不逆于伦”这里的蓄是养的意思。所谓“事亲三道:亲生则养,亲没则丧,丧毕则祭。养观其顺,丧观其哀,祭观其敬……”于是,伦常大事,实际上更多是规劝、规矩和纪律,保障的是效率和效果,而这其中缺乏感情的空间。亲子之间光一个顺字,就更像领导和下属,反而是隔代之间更显得人之感情。因为纪律是排除感情的——所谓善不为官。

今天这一观念与“人”之理念格格不入,加之经济生活的巨变使得传统伦常失去了基础,孝的观念虽然在逐渐向人性感情靠拢,但却走的并不很顺利。传统的老有所依的功能属性与人文观念中亲密关系的轻松自然,天然存在冲突。而大多家庭一旦老人殁去,也就基本散了。

我是很孤陋寡闻的,就像初七是人日,是人的生日,这个我居然才知道。据说女娲是在这一天造的人。生日一般很受重视,因为显示你的诞生是重要的。因为总说生命的可贵,所以人自然很重要,初七这一天就也是个纪念日,北方人是要吃面的。不过,若是钻点牛角尖来看,这个可贵实在是蛮卑微的。

世上很多事与此类似,最重要的事和物,也都最卑微。空气、水、粮食,也包括情感、善良、仁义、尊严。最高贵的,最不可或缺的,最受赞美的,人人都说好的,谁都想要的,同时也就是最卑微的。就像人对生产安全管理的吐槽:安全这件事是说起来重要,干起来次要,忙起来不要。其实又岂止一个安全。有多少事,歌颂之,赞美之,为其流泪,为其感动,为之可能朝思暮想,可一旦要做出决定,这些事就悄无声息的隐入了幕后。试想,有几个人会有碍于北京的沙尘和空气质量问题放弃“北上广”发展的机会呢?所以我很同意加缪的话,判断一个理念是不是重要,在于会不会根据这一理念行动。

人也一样,很高贵,也最卑微。相信只要是人,谁都很受重视,总有视你为不可或缺的,可是,不管你多重要,都很难有人在意你真正是什么,你真正要什么。于是人很重要,就像起子、扳手和射钉枪一样的重要。

想一想那些人——海子、顾城、三毛、海明威、太宰治、三岛由纪夫,他们是不是也是这种感受呢?所以他们失望于这种卑微。不过我一直不大理解顾城的凶残,用斧子劈死情人和妻子,据说是精神有问题。但是按说这类人应该是温柔的,因为他们这种如此自我、自负和敏感,同时又把人文主义镌刻进骨子里的人,应该不屑于去争些什么才对,就像太宰治。没看过太宰治的东西,但不知为什么,总感觉那是个绝无仅有的温柔之人。

羡慕英国电影《教授》里的“杰克船长”,将仅余下的生命过灿烂了。我曾说过不怕死,其实仔细想想倒并不是真的不怕死,反而是将死亡这件事当成了逃脱牢笼的钥匙,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想要死亡之前的那段生命。而我始终对唐吉坷德这个人物也怀有一种敬意,一个人若能活成那个样子,未必就不是一种圆满,不过,大多人是没有这意志的,包括我自己,只好靠着死亡来想象。

中国人对死亡的态度太过负面,谈论死亡甚至有些大逆不道,事实上所谓“生命是第一位的”即便成立,也可能不是中国人意义上的成立,毕竟生的质量已经在超越生的本身,这也算是富足带来的副作用——当生存不再是件太困难的事,生存质量就开始与能不能生存相重合了。就像人说不赚钱吃什么,这个吃字绝不仅仅指饿不死。

海德格尔说“向死而在”,这个名词的解释不难懂,但懂得与感悟却是两码事,固有思维的顽固使懂得很难触动灵魂,多半只有面临死亡的人才可能想象得到。人最终还是物以稀为贵的,时间稀少才会显得可贵,反之也只不过是某种重要,像起子、扳手和射钉枪一样的重要。从这个角度来说,人似乎的确不要活的太久比较好,太久了就就老的动不了了。似乎趁年轻有体力,早点迎来那段灿烂好像比较好些。否则等到死亡来临的时候多半在病榻上动弹不得,白白浪费大好光阴。

当然了,若是靠着其他的方式,能得来生命之灿烂,谁又会不想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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