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阅迟暮 不敢废诗篇
——杜甫寓夔时生理与心理的反差
李攀崎 刘书东
[摘要]杜甫晚年漂泊滞留夔州(今重庆市奉节县),写下了430余首诗,形成了他诗歌创作的最后一个高峰。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和客居异乡的恶劣环境,而能具有那么大的创作能量,实乃一个令人惊诧的谜。谜底何在?笔者试就其夔州诗一探究竟。
[关键词] 杜甫 他乡 迟暮 夔州诗
凡对杜甫夔州诗稍有涉猎了解的人,无不震惊于这样一个事实:杜甫以百年多病之身滞留蛮荒之地的夔州一年零十个月,竟然能以三天两首诗的产量,给我们留下了430余首诗,占其传世诗歌总量1400余首诗的七分之二;其间不乏杜甫一生的巅峰之作,鸿篇巨制,从而形成了诗圣晚年艺术创作的高峰,成就了愈来愈引人注目的夔州诗。
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以杜甫寓夔时的生理——身体状况和生存条件,而能具有如此旺盛的创作心理,其反差之大,非我辈庸常之人所能望其项背。这似乎是一个难解之谜,“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还是试着从杜甫夔州诗中去寻求谜底吧。
检索杜甫夔州诗,一首《归》诗勾起了笔者求索兴趣
束带还骑马,东西却渡船。
林中才有地,峡外绝无天。
虚白高人静,喧卑俗累牵。
他乡阅迟暮,不敢废诗篇。
此诗前一首为《园》:“仲夏流多水,清晨向小园”乃杜公记赴瀼西果园劳作管理之行。《归》是描述杜公自瀼西果园回归白帝居所。仇兆鳌《杜诗详注》释:“上四:归村之景。下四,归村有感。园中无事,可以袒衣,及归则束带骑马,又卸马渡船,自瀼西而东,两句中,包含许多曲折。且林峡之中,地平天宽,尽堪自适,乃不能学高人之静,而仍为俗累所喧,故欲籍诗以遣意。”笔者认为,尾联“他乡阅迟暮,不敢废诗篇”不但为本诗结穴之句,10个字犹高度概括了杜公寓夔时进行诗歌创作的生理和心理状况。本文试就此联作粗浅剖析,或能加深对诗圣之所以为圣的认识。
迟 暮
唐代宗大历元年(766),杜甫辗转来到夔州已55岁。孔夫子说人生“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知天命”和“耳顺”都有些听天由命的意味了。杜甫在唐肃宗朝居长安便有“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二首》)的慨叹。那时人均寿命较现代短,与杜甫大致同时的诗人只有贺知章活到85岁,其余如张九龄、孟浩然、王维、李白等都只活到60岁左右。杜甫遭遇“安史之乱”,颠沛流离,还不到46岁便已“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更何况近10年之后来到夔州之时,衰老之状不难想象。
杜甫离开成都后,乘舟沿岷江南下,接着沿长江东下,途经嘉州(今乐山)、戎州(今宜宾)、渝州(今重庆)、忠州(今忠县)。在忠州就因病在江边龙兴寺住了两月。然后在唐代宗永泰 元年9月勉强移至云安(今云阳县),竟至卧病约半年。
杜甫在云安委实病得不轻。“儿扶犹仗策,卧病一秋强。白发少新洗,寒衣宽总长。”(《别常伍君》)一秋卧病,须儿扶拄杖方能勉强站立,枯瘦如柴,端的成了名副其实的太瘦生。得的什么病,竟然如此严重?“旧疾廿载来”(《客堂》),都是一二十年的老毛病了。有糖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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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书东,重庆奉节师范学校语文高级教师。李攀奇,成都市机投中学语文教师。
病,“栖泊云安县,消中内相毒”(《客堂》|);有肺病,“衰年病肺惟高枕”(《返照》),“肺病几时朝日边”(《十二月一日三首》);有风湿,“卧愁病脚废,徐步视小园”(《客居》)这些病在当时,即便在现在,也是长时间难以痊愈之病。
“伏枕云安县,迁居白帝城。”(《移居夔州作》)杜甫到夔州后,身体时好时坏。“多难身何补,无家病不辞。”(《垂白》)且旧疾未愈,又添新恙。“君不见夔子之国杜陵翁,牙齿半落左耳聋。”(《复明》)“亦 知行不速,苦恨耳多聋。”(《独坐二首》)有时甚至卧病不起:“峡中一卧病,疟疠终冬春。春复加肺气,此病盖有因。早岁与苏(源明)郑(虔),痛饮情相亲。二公化为土,嗜酒不失真。”(《寄薛三郎中据》)看来还是嗜酒种下的祸根,所以不得不“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了。
所谓“久病成医”,“秀才学医,笼中捉鸡”,杜甫是识药懂医的。他在成都时还专门辟有药栏种药,既可治自身的病也可给人送医送药。他在夔州一仍其旧。《老病》诗中道:老病巫山里,稽留楚客中。药残他日裹,花发去年丛。”用于敷裹的药快用完了,而病尚未愈。证明他是常用药自我调理的。又如《驱竖子摘苍耳》写道:“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登床半生熟,下筋还小益。加点瓜薤间,依稀橘奴迹。“卷耳既可疗风,亦可疗饥,这就是食疗吧!杜甫患有严重的风湿麻痹症,乌鸡和鸡卵具有补虚羸、除风湿的作用。于是他养了百来只乌鸡。“吾衰怯行迈,旅次展崩迫。愈风传乌鸡,秋卵方漫吃。自春生成者,随母向百翮。”(《催宗文树鸡栅》)百年多病的杜甫多靠自己的调养,才得以苟延残喘,病病歪歪的度过迟暮之年。
他 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是杜甫离开成都顺江东下的美好愿望。殊不知事与愿违,被迫“伏枕云安县”,随即滞留白帝城,寄寓他乡。
“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客夜》)这是杜甫在成都的生存状况。杜甫滞留夔州,同样也是得到夔州都督柏茂琳等友人的照顾和资助,在瀼西买得果园40亩,并在东屯营田百顷,才得以为农自给,在他乡过一两年较为安稳的生活。
夔州当时属山南东道,设有都督府,州治与白帝城相连,在唐时还是一个偏僻闭塞的山城。夔州属贬谪官僚的所在地,称之为蛮荒之地也不为过。杜甫在成都虽然也是身处异乡,但那是天府之国,非夔州所能比。所以杜甫寓居夔州便有诸多不适。
杜甫在《峡中览物》诗中写道:“形胜有余风土恶。”这反映了他对夔州风俗不适应的状态。杜甫对饮食习惯极不适应。杜甫在《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中写道“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黄鱼》诗写道“日见巴东峡,黄鱼出浪新。脂膏兼饲犬,长大不容身。筒桶相沿久,风雷肯为伸。泥沙卷涎沫,回首怪龙鳞。”黄鱼大者长数丈。重几百斤,夔人以之为食,不仅食其肉,还把鱼的脂膏充当狗食。来自北方的杜甫素以面食为主,当然深以为苦。“谁矜坐锦帐,苦厌食鱼腥。” (《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缺粮少菜,要想充饥,非得忍受食鱼腥之苦:“敕厨惟一味,求饱或三鳣。”(《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
夔人为避野兽伤害,尚沿用筑巢而居的旧俗。“殊俗床巢居,层台附风诸。”(《雨两首》其一)“峡人鸟兽居,其室附层巅。”(《赠李十五丈别》)杜甫自有草堂茅屋,但感到“斯人难并居”。
杜甫在夔州还经常遭到当地无良之徒的欺凌搔扰。《课伐木》诗序云:
夔人屋壁,列树白萄。镘为墙,实以竹,示式遏,为与虎近,混沦乎无良。宾客忧害马之徒,茍活为幸,可默息已。
仇兆鳌释:“课伐木以补篱,伐竹篠以固墙,安旅居而防虎患也。末段另为一意,言此地近虎,并有无良者,混杂其间,致旅客负害马之忧,得苟活便为幸。”但杜甫为了生活也只能默默忍受。
他在《秋峡》诗中也说:“江涛万古峡,肺病久衰翁。不寐防巴虎,全身狎楚童。”
王嗣奭笺云:“以久衰翁当万古峡,已令人不寒而栗。况巴虎、楚童,俱能伤;而谨为之防,勉与之狎,何苦如之!楚童即楚人,盖以童竖视之,而至与巴虎并称,则狎之难更甚于防虎矣。” 仇兆鳌诠云:“夜须防虎,昼宜狎童,物性人情,种种可畏矣。”
除了遭受地痞无赖的欺凌,杜甫还担心山贼盗匪的劫掠。他在《寄柏学士林居》诗中写道:“盗贼纵横甚密迩,形神寂寞甘辛苦。”
如此恶劣的社会环境,杜甫可以说是惶惶不可终日。
身陷如此他乡,让“衰年怯幽毒“(《课伐木》)的杜甫更其孤独寂寥,晚境凄凉。他在《孤雁》诗中写道“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失群孤雁,孤独绝望。杜甫对死亡临近的畏惧心理也油然而生。如《送殿中杨监赴蜀见相公》诗云:“人生在世间,聚散亦暂时。离别重相逢,偶然岂足期?送子清秋暮,风物长年悲。”他叹息人生飘忽,恐无再会之期。《客堂》诗云:“死为殊方鬼,头白免短促。“他已在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