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论 | 男人这东西
洁癖与童心——从阮籍和李贽讲起
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中国诗史》中说,阮籍是一个以洁癖的精神反抗司马氏政权的人。袁中道在其《李温陵传》中说,李贽除了以读书为日常功课外,还特别喜欢扫地,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李贽甚至达到“衿裙浣洗,极其鲜洁,拭面拂身,有同水淫”的程度。因此,他“不喜俗客”,客人没有得到其邀请而上门拜访的,他往往拱一拱手,“即令之远坐,嫌其臭秽”;话不投机者,常常“寂无一语”。但对他喜欢的人,却能“镇日言笑”。这与阮籍待客那种有名的“青白眼”实颇为相似。我实在很佩服这两位狂人高人,他们的率性与坦荡,那种敢作敢为一个真实的人的精神,究其实质,与洁癖有着很大关系。
我自小也一直是个有洁癖精神的人。洁癖好不好呢?同学好友说,有洁癖的人不招人喜欢!这倒是快语,道出了千古洁癖之人的共同命运。然而,大多数人,不愿意想,如阮籍、李贽等,为何会染上洁癖?按时下时髦的话来说,即他们洁癖背后的心理机制是什么?他们面对着一个怎样的社会,他们的洁癖有没有意义?
我也曾经想过,为何我一家人都没有洁癖,而我却独独洁癖得厉害呢?我曾以为这是特别爱干净的缘故。既然这样,为什么当我忙于读书、工作、家务等等繁琐事情时,又可以忍耐眼前不整洁的生活呢?而一当我意识到生活的凌乱无序时,再忙,我也会马上动手清理打扫居室。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洁癖作为一种行为习惯并不是不能克制的。然而,一当这种癖好成为一种精神,一种人格,一种思想,一种反抗黑暗时代和腐败体制的心理方法,那就很难抑制和消解了。这或者就是阮籍常常漫无目的独自驾车到无路可行时痛哭而返的心理机制。这或者就是李贽不喜臭秽之人、“澹于声色”和“不置妾婢”的心理机制。至于我自己,也终于找出答案解释,这就是如李贽所说,我一直未能泯灭一颗为人之“童心”和“真心”。怀抱这样一种心灵行走世上,必然会产生一种过分洁净的精神加以自我保护,结果就是疏远他人亦被人疏远。
“童心”和“真心”好不好呢?人们遇到这个问题时,大多会正面地回答加以肯定。先举两个例子。当我们看到一群顽皮的泥猴似的小孩子,我们并不会从心里觉得他们脏,反而为他们的天真自然感动,并因而可能回忆起我们的童年和少年。相反,如我们遇到一群衣冠鲜洁左拥右抱刚从夜总会走出的达官贵人们时,定然不会觉得他们干净,反而闻到那刺鼻香水里所散发的臭秽气味。纵然如此,当把脏乱、贫穷、苦难、屈辱、卑贱的生活摊开在我们面前时,绝大多数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逃避,选择否定,仿佛贫民的生活永远与脏乱联系在一起。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由于富贵和权力,成为高素质人品和社会进步的象征。但是,穷人就果真脏吗?富人就果真干净吗?君不见,揭开画皮的面具,其真实的模样多么丑陋可怕!所以,什么是真正的洁癖,没有火眼金睛是很难辨别清楚的。撕掉洁癖的面具,我们才能看到李贽等“异端”、“狂人”为人类社会谋求进步之真心、本心和苦心。
我一直推崇的为人之面貌是:真实、简单、本色。所谓“本色”,于我而言,当然是保持真我,不拘小节,任性任情,褒有一颗真诚之心。因此,我对人做事一贯认真到底,甚至有点追求完美。而一旦发现为人所负,则毅然与之
绝交,或少有往来。而今虽虚长几岁,不再像从前那样意气用事,但仍然坚持与那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们拉开距离——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古往今来的世界,丧失自我的人,放眼皆是。既丧自我,也就难以看清所处世界的黑白,亦不能辩明真假洁癖,更谈不上思考洁癖的价值和意义。
三十几岁,是一个人真正开始走向成熟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开始可能永远失去自我和独立思考力的阶段。我这个总被朋友认为长不大的人,究其实质,因为一直以一种洁癖的精神保护着自己的一颗童心和真心。
一个人不能超越自己的性别,身为女人,尤其不能。但一个女人同样,可以成为一个大写于天地的人,一个真正有思想、有灵魂、有个性、有判断力的人。
读李贽的文章,痛快淋漓,酣畅泼辣,只觉得很多曾经的现在的感受,早已被他道出。我想,现代的思想者们之所以推崇他,大概主要因为他是一个敢于对历史说真话的人。能够残忍地挖掘历史真相的人,是既有点洁癖精神也坚持着一颗童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