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说再见(下)
难说再见(下)(发表于《解放军文艺》)
过了几天,团长亲自来了,送来了两只轮胎,全连的兵站在戈壁滩上像一排胡杨树。团长跳到—块石头上,扫视了大家一眼说,同志们……一听到这个词,不少人心里一热,只有团长才称他们为同志,只有团长才让他们感觉到温暖,怎么不呢?团长是我们见到的最大的官了,我们听到他把我们称为同志,能不感动吗?何况团长从来不骂人的,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他黑黑的脸上,像用戈壁滩上的沙土擦过一样,看上去非常有气质,有一段时间我们一直把他当做自己军旅生活中的标杆,直到他后来调到军区当了交运部长,我们才从对他的膜拜中解脱出来。团长说,和平年代,我们有些人总是麻痹大意,认为一切平安无事,可是你们知道不?如果没有一根紧张的弦,平时不提高警惕,我们就会犯错误。今天这事大家都知道了,丢了两只轮胎,这事说小也小,但说大也大,说小吧,不过是两只轮胎罢了,说大呢?它是我们的武器,是我们的军事装备,丢了它是什么问题?所以我们凡事要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轮胎是怎么丢了的?有谁知道,有谁报告过?我们的—些同志啊,总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什么作风?我们应该知道,凡是装备,我们都要爱惜,都要保护,可是有些同志,放松了自己的警惕,在大白天丢了东西!我来告诉你们吧,这两只轮胎不是夜里丢的,也不是别的什么人到连队里来偷的!这是我们军务部门为了检查站岗和执勤的落实情况,在大白天里卸下来的,你们有谁看见了?又有谁检查过了?同志们,这可不是小事情啊,这是考核,是实战考核.你们明白吗?我们军务科的同志一大早就到了每个连队,只有5个连队里的哨兵发现了,其余的4个连队,有两个是在我们同志下轮胎的过程中发现了,另两个连队竟是一无所知,更让我们深思的是,有一个连队知道了后,还不向团里报告,这是多么严重的错误啊!
团长说完,连队里有不少人都傻眼了。连长和指导员脸上风云起伏,变化莫测,我站在他们旁边,一动也不敢动,因为我看到团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再下去,还不知他会怎样训我们一顿呢。可是这种情况没有发生,团长讲完跳上那辆北京213吉普车就离开了连队。副团长留在连队里吃饭,我看到连长和指导员都没有怎么动筷,副团长问,你们有什么想法啊?连长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可以看出他的笑带一种苦味,他脸上的肌肉跳了两跳,然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倒是指导员说,你们真有一套啊,厉害!副团长听了哈哈一笑,我赶紧给他添饭,他说,你这个小同志,还想替你们指导员说好话呢,可别犯错误啊!我听了一怔,差点把汤泼在手上了,副团长又哈哈一笑,指导员和连长也跟着笑了,饭堂的空气开始有些活跃了。
从那天起,我发现指导员对我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有天志愿兵老刘对我说,小李,你知道嘛,这几天指导员说你变聪明了呢!我说,真的?他头一扬道,那还有假不成?我心里暗暗一笑想道,怪不得指导员老认为我是连长的人呢,真是!我于是便不说话了。这种日子一直延续到我考上了军校。
轮胎事件过后,连队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戈壁滩上的风还是照吹,没完没了的;夜里的雪还是照下,无边无际的;天山深处的狼还是嗥叫,凄凉满野的。我们的日子也照样一天—天地滑过去。连队里出操、开会、学习、训练,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我吃面条时还是像往日那样呼啦啦地响,听到连队干部喊我时还是像往日那样响亮地答一声“到”,一直到新的一批兵下连,指导员对我的素质还是相当地满意。更让我高兴的是,那年的冬天,连队开始酝酿着我入党的事了。老实说,我真是想早日入党的,这个念头就像我想谈恋爱一样热烈。每天当我和指导员见面时就想提出来,但是真的见了面,我怎么也不好意思说,我已写了好几份申请了。几次的好机会我都那样错过了,弄得我原来的老班长对我还有意见,他总认为自己带的兵应该是早日进步,我当了这么长时间的通信员还没入党,他觉得自己的脸没法搁。我为了安慰他,就说,班长,上次我是让别人了……他却一瞪眼道,入党的事还有让人的?我看你是个迷糊蛋。我说,班长,我不是……他打断我说,那我倒要瞧瞧,你上军校前不入党,以后到了学校里怎么干?我还想申辩,但是班长白了我—眼就走过去了。我回到房子里想想也是呀,干吗入党要让给别人呢?这可不是高风亮节的事,但是我心里并不后悔。
天开始更加冷了。我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喷嚏,打得房子上的雪都震了下来。看着风一阵又—阵地扫过,我就有些想家。但我知道自己是不会探家的,在没有考上军校之前,我已暗暗地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等考上后再还乡去。这个念头曾是那样吸引着我,让我兴奋和激动。对于成功,我等得太久了,我家里的人也为我的许诺而等得太久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于是我开始紧张地进行复习。漫长的冬天我—直在复习。我甚至一边复习一边想好了日后回家时的场景,并且为那种场景所激动,那是—个多么美好的时刻啊!
这天,老兵陈又来找我,自从我上次查岗碰到他时说了那几句话后,他—直在和我套关系,问有关入党的事。凭良心说,我—直认为老兵陈是干得不错的,就是太老实了点。在这个时代,这是没法改变的事,甘于平淡的人,不一定会让人注意到的,这一点已在连队得到了充分的证明,每个兵身上,总得有点什么才对。否则,你只有在一个角落里看别人在舞台上表演。老兵陈这人不错,就是不爱说话,所以看上去很平常,但是我发现,在干活时,他总是—个人比别人干得更多,而且从不夸耀。这一点让我非常欣赏。连长也喜欢这样的兵,但是到了入党时,指导员总认为这个人在政治上不怎么要求进步,没有一点政治头脑。连长也就不说话了。这—点上他做得非常明智,因为他总不想和指导员发生什么冲突,否则连里的工作就不好做了。连队里的战土一直是盯着连队的干部团结不团结的。只要团结了,连队里也就好管了。老兵陈那大又来找我,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两个人聊—聊呗。我相信他心中一定还有什么事,因为他脸上闪着的光告诉了我,但是他一再说没什么,我不太相信,我认为他—定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但是他—再说没有。停了半天才又说,反正快走了呗,三年了,我还没有和一个人好好聊聊。我忙给他端过—把椅子,他显得高兴起来,可能是他认为,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对待他的。所以我们俩人在房子里就说开了。说着说着老兵陈开始流泪。我说,你不要流泪,你都是老兵了。老兵陈说,我想流泪,我真的想流泪。我说,你为什么要流泪呢?三年都快过去了,三年你都不是熬过来了吗?老兵陈说,你知道吗?三年来我没有交—个朋友,没有—个人在意过我。我说,谁说的?连队里都说你是—个好同志呢。老兵陈说,好同志有什么用?我说,你不就是想入党嘛,你怎么知道你不能入呢?老兵陈说,入不入我真的不是特别太在意,我只是觉得今夜里我特别地难受。我真的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连里的领导都不注意我呢?我说,你怎么知道没有人注意你?老兵陈说,三年来有谁正儿八经地和我说过心里话?我说,并不是别人和你说话就能证明别人注意你呀,谁好谁劣,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本账的。我们其实对你都很尊敬。他站起来问,真的?我点点头说,真的,连队里的人都说你工作没得说的。老兵陈说,那为什么连队里每次评先进没有我呢?我说,你也不想想,要是你年年评先进,那些落后分子不是更加落伍了?评他们是为了鼓励呀,这是连队的一种工作方法。老兵陈不信。我说,过几天你就相信了。他盯着我,脸红通通的,不再说话。外面开始下起子零零星星的雪。老兵陈又坐了一会,才回班里去。出了门,大雪已纷纷扬扬地落了起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看到老兵陈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雪中,我觉得他的背影有些凄怆。说不上为什么,我也为自己的命运而感到无限的迷惘,明天我们会到哪里去呢?明天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随风旋转的陀螺,转到哪里算哪里。我走出门去,风不停地往我衣服里钻,好像要寻找我身体里隐藏着的秘密,我裹了裹衣服,向远处望去,车场静默在一片雪花中,有哨兵的身影在车场里晃动,这是新兵,和我们来时一样地年轻,走时也会和老兵陈—样地变“老”,只是他们目前还处在激情阶段。那是多么美好的青春时代啊!理想、信念、豪情、壮志,曾是那样吸引着我们的东西,现在却一点一点在我们的记忆中遥远了。我忧伤地回过头来,看到连队的房子在雪花中沉睡,我想,它何时会醒来呢!我在操场上踱着步,雪花下了我一头,我慢慢地向连部走去。在门口,我看到连长在大口大口地抽烟。他见了我问,睡不着?我点点头。他说,我当兵时也这样,不过想多了不利于进步。我又点点头,连长说,去睡吧,不要着凉,早点休息,考试快到了哟。我嗯了一声,有些感动,鼻子一酸,连忙走过去了。我知道连长心里也难受,他两地分居,日子也不容易,老婆孩子,—到连队里就埋怨他,他们也吵架,但是从来没有谁提出过离婚,这比指导员的家要好多了。指导员的老婆尽管随了军,可俩人老是闹别扭,天天不断地吵,还叫嚷着要散伙,因此,指导员值班的时候,连长总是让他回家去,而自己在连里替他值班。两个人好像很默契,彼此有些惺惺相惜。只是我总感到他们中间有些什么,好像不太畅快,但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老兵们对这个相当地关心,有时跑过来问我,我说不知道,他们就不问了。
过了几天,老兵们复员走了。老兵陈果然在最后—批入了党,他又到我的房子里来了一次。这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了一会,拍了拍我的肩,坐下来抽了一根烟就走了。转身的时候,我看到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我说,走吧,一路走好。他突然回过身来,把我拥抱着,哽咽着说,你是—个好人……我笑了笑说,回去好好干。他什么也没有讲就走了。因为他也知道,这次他能入党,是我又一次把机会让出来的。指导员说,你这次不入,下次我们可不能保证了。我说,我觉得他比我干得更好。指导员没说话。我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指导员看了看我,眼光里盈满了奇怪,然后他也开始抽烟,我就退了出来。不知为什么,出了门,我自己也是鼻子—酸,怕人看见,就连忙钻进房子里,用书蒙住了头。外面的风呼呼的声音很大,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旧事:戈壁滩的广袤与博大,人世间的生离与死别,还有数不尽的相聚与相识,数不尽的悲欢离合与人生际遇……这—切统统涌到我心中来,让我几乎不能视听和呼吸,我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的天,只有连队还在这里,只有战友还在这里,我觉得此时此刻这就是我的依靠。
因为这段插曲,我在连队的生涯打上了一个带尾巴的休上符。原来的老班长见厂我,总是不太高兴,他说,你小子好,你能,放过的机会不抓住,我看你到军校里怎么混!他好像相信我定能考上军校的,话语斩钉截铁。我也明白班长的一片好心,可是我找不到什么来安慰他。于是在他那里默默地坐了—阵,然后把几碗方便面拿出来说,拿去吃吧,每天晚上加班,不要饿出胃病来了。我鼻子一酸地说,班长……班长头一扬说,别瞎啰嗦,你要抓紧时间,别考不上给我丢人。然后把方便面往我怀里—塞,出门了。
班长平时话不多,可说一句算—句,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他来自农村,经济并不富裕,但是他总是给我们买东西。谁有了困难,他三十五十地给.也不要人家还。有人说他是图表现,但马上有人反驳说,那你图图看。别人就不说了。我看了看班长,走回自己的房子,房子里有些冷,连长在那边喊,小李,往火墙里加些煤块。我便跑到炊事班后面去装煤,风吹得我直打哆嗦,沙子打在人脸上生生地作痛。我装了整整一筐煤回来,煤灰已把我的脸化妆成一片黑色。我刚进门指导员便笑。我也笑了一下,尽管我不知道他笑什么。加了煤,房子里的温度马上就升高了,热气直往人脸上贴,脸上马上由白变红。我洗了洗手,才发现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裂开了许多小口子。这是这个地方的特色和纪念。
这个冬天我觉得格外地长。但是它还是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年4月,我们越过茫茫的戈壁滩到师里参加了军事和体能的考核,之后又通过了文化预选,成绩都不错。到了5月,戈壁滩开始全部染绿的时候,枣花也开始芳香,从戈壁上不时可以看到维族人穿的鲜艳的裙子。团里派了一辆车,拉着我们到库尔勒参加了全军的统考。这时连队全部跑到昆仑山上去了,除了留守人员和车辆,一个团大部分的车辆全出动了,浩浩荡荡的,看上去很是壮观,当锣鼓声响起来,鞭炮声炸响的时候,我去为他们送行,班长流了眼泪。他说,要是考上了,别忘了给我发个电报。我答应了。班长又说,别忘了在军校里给我写信。我又答应了,眼泪掉了下来。我知道班长忘不了他的军校梦,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此刻,看到车队要走,我想此去我们也许就不能再见面,不禁鼻子酸酸的。我握了握班长的手,班长的力很大,他想把他要说的话全从手上给我传过来。我也用力握了握,意思是我明白了,叫他放心。他才头也不回地大踏步上了车。连长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说,到了学校,奸好干吧,不过你这人有时脾气太犟,要改一改才好。我答应了。转过身去时,指导员站在那儿向我微笑。我走到他跟前敬了个礼。他说,你是个不错的兵,希望你以后能和我—起工作。我说,还不知能不能考得上呢。指导员说,不要没有志气,你一直干得很不错的。我心里一阵子感动,这是指导员这几年来,对我表示肯定的唯一的一句赞语了。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真不容易,所以直到车队走了过去,我还没有回过神来。
车队—走就是几个月,到7月底,在我心怀忐忑的时候,通知书来了。我真的被军校录取了,我一个人跑到戈壁滩上去哭了—场。走的前夜,我呆在连队里,看着那些熟悉的东西,想起了多年来的往事,禁不住哭了—阵又一阵。这时连队的战友们都没有从山上下来,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平安,这一去,就是好几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等我从军校回来,也许有的战友早已复员不知到了何方……
这时戈壁上的天气非常炎热,我流了一身的臭汗。等我把行李准备好时,车已等在门前,我上了车,向连部门口望去,连部剥落的房子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是那样的庄严,我真不曾想到,我竟在此度过了漫长的三年多岁月;我也不曾想到,我有一天会这样留恋这个地方而舍不得离开。三年了,三年来,老兵走的走,新兵来的来,我们相识又分别,相知又分开,只是营盘还是像往日那样沉默,它永远沉默不语地看着—群又一群的年轻人来来去去,不知他们各自怀了怎样的心事,更不知道他们以后的命运如何,不知每个人是否会像来时所想的那样光光荣荣地当了—回兵……:正想着,车动了,随着汽笛一声长鸣,车像离弦的箭—样窜了出去,渐渐地,连队,还有连队的—切,在我眼里开始遥远与模糊,那幢铅灰色的房子,渐渐融入在戈壁和记忆的深处;车内,有其他连队考上的战士唱起歌来,很是豪迈和壮烈,我也像这群年轻人一样,怀了对未来的希望与憧憬,在泪别了连队的同时,知道一个全新地方的全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别了,连队,别了!我在心里流着泪说。那只握过枪的手,怎么也举不起来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