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油菜花
故乡的油菜花
至今,每去一地,看到金黄的油菜花,心里激荡的岁月便从记忆之缝隙中钻出来,让我留恋往返。好像母亲还站在油菜地的那边,对我招手微笑。
每年三月,故乡黄安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四处像涂了金子的黄色,与像抹了颜料的绿色,让阳光一照,分外惹眼、刺眼和养眼。或是雨时气节,江南漫无边际的梅雨,扑撒下来。匆匆的穿过村庄的小路,那些油菜地的芬芳,直扑鼻孔,让人对野外产生无穷的向往。而向往却跑不了太长,因为油菜地那边,就是山和山峰。那是黄安革命者们当年曾翻越的地方。当年,他们也像我们那么大,大多十几岁便参加红军,到山那边革命去了。当一季季的油菜花谢花开,最后却少有人归来。他们中,一部分人牺牲在革命路上,一小部分人在城市里当官安家,再也很少回来。母亲说,每当菜花开遍,多少人望眼欲穿,最终,山路上经过的,都是外乡人。革命者们再也了无踪影。我们家族如此,黄安的村村寨寨如此。
我那时不懂革命者,也不知他们翻越山那边所追求的理想。我最喜欢在阳光普照的时刻,走在油菜地里,看蜜蜂在花间飞舞,嘤嘤嗡嗡的乱窜,偶尔掠过我的前额,让我瞬间有点惊慌失措。那时乡下都穷,革命前与革命后都是饥肠漉漉。田野里那金色的花与绿色的枝叶,在田野里总是给人一种希望。希望曾是山那边的事,那些革命者们的英雄事迹停息之后,后来便变成每个乡间游子的愿望——几乎每个人都盼望着离开田地,离开大山,离开故地。
我那时同样如此。躺在开满油菜花的田岸上,一个劲地胡思和乱幻。阳光射在花上,折射在叶上,打在我的脸上,让我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我甚至怀疑,为什么如此贫瘠的土地上,竟然生长的庄稼是如此金黄!我于是经常为自己生活在如此偏远的乡村悲哀,为自己在山那边没有任何熟悉的物付而自卑失落。但没有谁会在意我的失落,草一年年照旧谢,花一年年照旧开。我只是伴着田野,打草、扯草、拔草。那时,父亲的希望都在田野里,都在庄稼上。他的目光飞不过田野,像花尖上的蜜蜂,只在意那一亩三分地。而我,虽然也在田野里,却总是喜欢在斑驳的阳光下,幻想着山的那边会有奇迹。山那边偶尔进来一个陌生人,就让我在田野里惦起脚尖张望,在一丝惊慌之中,看到那些人穿着光鲜的衣服,在阳光与绿色的田野中晃眼,于是我的头便慢慢低下去,看自己的脚尖。那时我还光着脚呢,有一条菜花蛇甚至从我脚边滑了过去,对我不屑一顾,连咬我的欲望也没有。我于是含了一根草,我们把它叫做叫毛针——一种抽芯后可以吃的——我坐在油菜田里,看着金黄色的花把我覆盖,一边幻想未来的时光。但我知道,这纯属胡思乱想,这些幻想,穿出了油菜地让我父亲看到,多半要挨他的耳光。一切不合实际的行为,在父亲面前的收获只有一种,耳光加上巴掌。
我于是不喜欢呆在家里。那时乡下的人真多,人们在地垄里劳作,锄草,施肥,也在山间下播种花生。花生多半是套生的,有的种在油菜田里,有的种在小麦地里。村庄里没有一片闲田,也没有一个闲人。放学后我们不是被大人们赶到地里打猪草,就是扯田地里的野草。我多半是打猪草,我家的猪每年全靠我喂呢。饲料不够,我放学后便要到地里打野草了。那时我认识各种各样猪们喜欢吃的野草,因此把每年的猪喂得又肥又胖。我惦记的是我们家的猪,它对我有感情,每天我回家它便跟在我后转圈,哼哼唧唧的,像个孩子。我也舍不得它,以至于每年年关杀猪时,我都要撕心裂肺地哭。那时乡间的大人们的脾气都非常暴躁,我父亲尤甚。我一哭他的耳光便飞过来了。在我童年时期,他的眼里对我全是敌意,不像我今天看自己的儿子那样温柔。我只要是偷一点懒,或者在油菜地里胡思乱想一会,父亲发现后便会有耳光飞来,一种响亮的声音在我的脸夹与他粗糙的巴掌中飞扬,我像油菜地里惊飞的鸟一般逃窜。委屈的泪水只有对着油菜花流。我不喜欢回家,只在地里和山里头转来转去。我羡慕树头上的小鸟,飞过山头,可以随意歌唱,而我,却始终看不到私毫飞过山峦的希望。
在油菜地里呆的时间长了,我便非常喜欢金黄色。迄今我一直认为,这种金黄色胜过了一切色调。金色的梦和黄色的希望漫无边际地生长在我的心头。我夸张地对父亲说,总有一天我会走的。父亲不信,骂我说大话,而母亲总是护着我。记忆中,她总是站在田头地垄,太阳出来时,汗水便从她的脸夹渗出,在阳光下晃眼。其实母亲的脸晒得很黑,她的眼里总是盛满忧伤。这让我觉得偶尔路过村庄的风,也带有了这种忧伤的气息。于是黄安城山上的树,虽然一片又一片的,但与这原野里的金黄相比,却显得那样暗淡。母亲一边劳动,有时也会对着原野一边唱歌。她的歌很古老,大都是一些关于黄安人曾经出去闹革命时唱的歌曲。那些歌曲,像白云飘荡,有时欢声笑语;又像河流汹涌,有时无比忧伤。当然,母亲偶尔也有时坐下来,招手让我过去,对我讲她幼年时跟着大人们在我们黄安的山上逃难的旧事。无非是国民党的兵或日本鬼子进村扫荡了,往往是枪声一响,村里逃得干干净净,敌人一把大火便将村庄烧个干净。再后,当枪声停息,人们纷纷从山上下来,再建村庄。母亲讲这些事时,我便觉得油菜地里,从此便有了革命的气息。那些革命者们,善于打伏击,枪法很准,以至于到了油菜花开的季节,鬼子不敢进村,还乡团不敢叫嚷。于是,人们便纷纷盼望春天,盼望油菜花开和小麦抽穗的日子。那时,村庄便变得格外平静。
现在,革命者和他们的敌人一样,都渐渐并最终彻底消失了。村子里的人又渐渐多起来,生活又慢慢恢复平静。我们本吴庄的小孩们一拔拔的像油菜花一样疯长,一茬茬的很快就长大成人了。金黄色的田野,便成了村庄的希望。收成的好坏取决于天气,而大人们脸上的阴晴取决于脾气。我父亲常常喜欢动手不动口,所以我便也得以在油菜地里,多消磨一些童年的时光。偶尔,我有时也与村子里一般大的孩子在油菜地里打仗,拿着自制的木枪,把自己在地里藏得严严实实。那时,我多半是孩子王,不管大的小的,都喜欢站在我这个队伍一边。我便也在自我陶醉之中,无限地放松,乃至于连蛇也不怕,直接躺在草中睡着了。直到我姐姐的饭煮熟了,她站在门口高喊我的名字,最后跑到田野里找到我,用脚踢醒我时,我才慢慢吞吞地从梦中醒来,回到无比饥饿的现实。也就是在一个春开油菜花开之后,由于我们家供不起两个人读书,我姐姐便主动承担了家务,走向农村广阔的田野,不再读书了……
许多年后,我连滚带爬地努力,终于挣扎着离开了那儿,来到异乡。异乡属于城市,除了大商场里的金色饰物,看不到一点活生生的金黄色。那时,我要翻过山峦的梦彻底实现了,但也丢掉了许多金子一般宝贵的东西。那时,我们本吴庄里的年轻人,一蜂窝都跑到城市打工去了,田野里种的油菜也就少了。美丽的田园慢慢荒芜下去,无边的杂草迅速占领了阵地。偶有几亩鲜艳的油菜花在山间像一条黄色的带子在空中飘动,也仅是杯水车薪,再也没有当年的美景了。而那些与我一同玩打仗的人们,都四散于祖国的四面八方,每个城市都有他们的足迹。我们再也不曾在本吴庄遇到过。他们留下的孩子,每天伴着那些老下去的爷爷奶奶,在擦黑便熄灯的村庄中,陷入了更为漫长的沉睡。有好几次清明节,我回故乡时,站在那熟悉的田埂上,闻到油菜的花香,看到蜜蜂仍在花间飞舞,突然便泪落下来。我问自己,为什么有的时候,我们人类还不如一条狗那样忠诚、不如一只蜜蜂那样执着地爱呢?
我回答不了。因为那时,我回本吴庄去只能见到母亲的坟地了。她的坟埋在山头上,那块她自己生前选的地,与本吴庄的墓地隔开了。在她曾歌声洒落过的大地,我已找不到原来的记忆。每次,我在城市里梦见母亲,总是担心她穿过油菜地后就会迷路,而真正迷路的,其实是远在异乡城市中生活的我。我们几乎经常迷失在城市那钢筋与水泥的森林中,不知所以,不知所云,不知所往和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