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尔东:浅论梅尚程“疯”戏
梅兰芳《宇宙峰》
“梅、程、荀、尚”四大名旦是公认的京剧大师,他们自上世纪2O年代始便一改以往生行居先的传统,在互竞互争中不断改革创新,推动了又一个京剧颠峰时期的到来。但由于当时条件的限制,仅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留下了极为珍贵的影像资料。他们三人虽风格大相径庭,但巧合的是却都留下了一段“疯戏”。在此不妨仔细分析他们所演绎的三种“疯”,其中不仅反映了京剧旦行表演的发展,同时也更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三位大师的艺术真谛。
“梅派”一向以雍容华贵、不施雕琢、自然天成而著称,梅兰芳所留的影片资料也较多,如《贵妃醉酒》、《霸王别姬》、《断桥》、《洛神》等,但梅大师自称其演来最过瘾的是《宇宙峰》一剧。剧中,奸臣赵高欲献女待君,而其女赵艳容装疯抗婚。这在梅兰芳演来恰到好处,可谓“手、眼、身、法、步”五字俱全。但其中需要突出的一点是其疯为“装”,而非真疯。故而,表演中梅兰芳时时注意表现出两面性,即表佯疯而内悲怒,在哑奴面前是常态,而在赵高与秦二世面前是疯态。在这真假两面之中自由切换,且做到自然、细腻,不失为梅大师的杰出之作,同时这也是《宇宙峰》全剧中的精要之处。另外,正因为是装疯,梅兰芳在表演赵艳容疯态的时候也不时留露出一些正常人的情感。例如:在与赵高唱到“随我到闺房内共话缠绵”时,其虽表显轻挑,但并不过火,分寸恰当,且隐约表现出羞涩难当的内心。又如,在金殿一场中,其倚疯骂君,虽说行为大胆张扬,但其所斥责之言语,句句击中要害,震人心腑。由此种种,我们也不难发现,此戏的内容及疯的表现与梅大师中庸、大气的主流表演风格是相一致的。其将一位富家千金的言行举止表现地十分真实。可谓疯而不失真情,狂而难抑正气。
程砚秋《荒山泪》
程砚秋的“程腔”固风靡于世,精深幽美,但程大师绝非单擅长于唱,其念、作、演亦是功力极深。由于他的早逝,一生所留的影像资料就仅《荒山泪》一剧。有人或许会说《荒山泪》是悲戏,怎么能说是疯戏呢? 我并不否定此剧以悲、凄、怒、惨为主调。但其中“逼走荒山”一段戏却有着相当篇幅“疯”的成份。由于官府逼税,翁死夫亡、姑逝子散,种种不幸已使贫家妇张慧珠孑然一身,孤苦零丁。而且雪上加霜,公差又临门,索要一贯钱。其在身无分文、急怒交集之下,神志出现错乱,产生幻觉,出现疯症。但她的疯只是短期的幻像不断。所以,我们不妨称之为“浅疯”。故而,此剧中程大师的表演又有其独到之处。在手执尖刀、恨呼两声“与你们拼命”之时,极度的悲愤集于眉宇之间。忽而,眼神一转,变为极为突出的疯眼,定睛前视,似乎看到了希望,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而这笑在观众看来是那么的凄然。原因是他在幻觉中看到了已逝的丈夫,欲向其诉苦,寻求保护。即而,其随着幻像追逐前去,“翁姑儿男”种种幻觉接踵而至,她的应对也 各有不同。但由于是浅疯,所以她的言语、情感都富有逻辑,并不错乱,而只是其自身以往现实经历的再现,似乎进入了一种幻像的新环境。其由疯而抒愤,借疯而言悲。程大师以其精巧妙绝的水袖,幽婉蕴刚的唱腔,配以大量类似“芭蕾”的旋转、做舞,一气呵成,将一个急愤而疯的贫妇演绎得淋漓尽致,令人为之动容。做到了美而不失真,繁而不乏情。这与程大师一生多演正、善、悲、刚的风格也是一致的。程砚秋为何选择浅疯,这固然与其剧情发展有关。但戏是人演的,这更与程派寓刚于柔、棉里藏针的特色相关的。
尚小云《失子惊疯》
尚小云一生也仅留下了《失子惊疯》、《昭君出塞》两出折子戏的影像,十分珍贵。我们提及 “尚派”,自然第一联想到它的火爆、刚烈。尚小云的表演无论是新编剧还是传统剧,一般都较 “梅、程、荀”幅度大。而“疯”戏要求则的正是有失常态的大幅度做舞。故而,以流派风格而论,“疯”戏似乎更适合尚派演绎。因而,《失子惊疯》一折成为尚小云的看家戏也就不足为怪了。剧中“胡氏”十二月怀胎,历经万险,中途临盆所生的儿子,却由于匪劫而失,以致成“疯”。她的“疯”是深疯、真疯、长疯。故而尚小云的表演自然与梅、程不同。剧中其对由正常到疯态转变的交代既不像梅的不断跳跃更替,根源于“假”,也不是程以一个眼神并通过前后表情的强烈对比来表现,而是有着一系列详细的表演。由发现失子的惊,继而转急,由急而迫静,静中回顾,回顾而清,由清而痛,由痛而昏,由昏变疯,层层递进,既极富表现力,又十分符合常情。另外,尚“疯”的表现亦十分多样:眼神呆滞、连声狂笑、哭笑无常、手舞足蹈、打骂咬闹、幻像不断。这种种疯态都被尚小云生动地演绎出来,那纷飞的水袖、刚劲的疯舞,快而不乱,美而有真,表现了尚大师深厚的功力。然而,虽是真疯,而不是乱疯,绝非无情无序,其皆系于贤母思儿一点。胡氏望天能见寿星送子,见庄就欲闯入寻儿,种种荒唐,却又那么真挚,使人深深为其之不幸而生怜悯。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能留下影像资料是极为不易的。就连梅、程等大师也仅留下了寥寥几戏。故而,可以想象这几出戏必然是他们较为拿手的,且能显其流派风格的剧目。但为什么梅、程、尚都会选择了“疯”戏表演呢? 这或许有历史巧合的因素,但或许又非仅是巧合。我认为其中包含了一些其他因素。大家知道,最初京剧以生行为先,旦行的表演十分有限.青衣多唱而少演,花旦多演而少唱。旦角基本上少有唱做都那样繁重的剧目。自王瑶卿进行改革创造,融青衣、花旦于一炉,形成“花衫”行以来,旦行的表演极大的丰富了。而到四大名旦时期,四人在艺术的竞争中又进一步发展了旦行艺术。而“疯”戏正是相对表演幅度大、动作繁复,且较具有创造表现力的一类。大师们不约而同的选择此类戏,自然也有为更全面表现其流派艺术的目的。
另外,影像资料中的“梅、程、尚”都已年老,无论扮相还是体态都已不似当年。但为什么人们仍奉其为经典,视之为珍品,这就又源于他们的“同”。纵观梅、程、尚的疯戏,不难发现:虽然他们各自的表现大相径庭,各有特色,但有一些却是共通的。那便是他们都融唱、念、做于一体,不是为表演而表演,而是融自身于剧中,因情而演,演必求美,美不失真,且力求细腻、深刻。而情、美,真正是所有艺术的真谛。另外,他们还都擅长结合自身的特点,扬长避短,尽可能使自己的表演艺术完美化。因而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能自创流派,且被公认为艺术大师的缘故。
现今,振兴京剧已越来越被重视。每年各地都有许多新剧目产生,且大都耗资较多。我们说增加剧目固然重要,但是绝不能一味追求数量,而不求质量,多而滥不如少而精。布景的繁复,服饰的华丽,场面的盛大,不一定便能造就好的艺术,照抄照搬前人的流派唱腔,也并不一定就能流传、保留。不能众剧一味,更不能不像京剧,而应根据自身的特点,结合剧中人物,遵循京剧的基本规律,来创排新戏,力求情、美、真的统一。只有这样才可能再现京剧昔日的辉煌。这或许也就是前辈大师从珍贵影像资料中所真正希望告知今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