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山一样思考”(读书)
现代公园的治理要求,已经远远超出地质、地理遗产保护的基本关注,而基于多学科系统关注的以地质、地理自然生态、生物自然多样性和谐共生的迫切保护要求。无论是生态旅游,还是环境教育,或者人文休闲所需,其根本目标就是要保护自然资源、生态与生物物种进化过程的延续和流畅,保护文化历史的传承,并尽可能去发掘自然之美。
然而,令人忧虑的是,有不少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地的诸如自然遗产公园、文化遗址公园、森林保护景区、人文历史名胜或者人造景观等,管理者为了“促进”公园的“可持续”发展,在商业利润的驱动之下,想方设法与各种商业组织勾连,部分甚至违背了公园设立本身的根本宗旨,进而在现代公园治理上呈现出令人唏嘘的状态。
被誉为“近代环保之父”的美国生态学家、土地伦理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曾写过一则随笔《像山一样思考》。他以优美的文笔、深邃的人文关怀描写了人类的种种短视行为,破坏了自然与人文和谐共生的关系,导致内在生存危机。他从失去大山综合资源构造体系保护下的狼不再具有生猛威力而徒剩哀嚎的经历中获得深切的启示,他写道:“每一个生物(或许是人类,死亡一方)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在希望与恐惧的背后,都有一个深层的意义,但只有山本身理解这种意义。只有存在历史足够久远的山,才会客观地听到'狼的嚎叫。山脉与其周围的物理环境、微生物、动植物以及参观者的互动的确存在,每个有机体都在其自身意识、生态、文化和社会环境下诠释着对环境的体验。”
利奥波德认为,山不是由一堆石头、泥土和各种生物所在的杂乱无章的集合,山本身是代表了山中所有生态存在、事件发生关系的有机生命体,是一座有感知、有生命的“活”的山。利奥波德在狼的哀嚎和死亡中意识到,大山在其本身质量与内在的复杂性和深度关系上,在瞬间的希望和恐惧的背后,都有着深层的背景,但只有大山本身能够切实地理解这样的内在背景。
利奥波德使用“共情”“感同身受”等拟人概念说明了人与自然间不可偏失的亲近关系:我们要像山一样去聆听万物的声音和诉求,人类不是主宰自然的主人,应该清醒地意识到,伤害自然生态就会使回荡在山谷中的狼的哀嚎更加凄厉悲惨,从而导致我们的心灵无处妥善安置。他直言警示人类:须怀生态忧患。
利奥波德的“像山一样思考”基于深切的理性思维,清晰地看到世界本身是一个各种事物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着的有机体,确立了生态文明保护与人类发展之间的对应理念。在《沙乡年鉴》一书中,他直接提出:“任何个体都是相互依赖的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个体本能为自己在整体中的地位而竞争,但个体的伦理观同时促使其与其他个体沟通合作。……大地伦理无非就是一个包括土壤、水、植物、动物或者共同土地在内的大社区系统。”
利奥波德指出:“大地……不仅仅是土壤;它是一个能量源泉,在土壤、植物和动物之中循环流动。”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地。在利奥波德看来,大地包括了土壤,但同时也包括土壤上面奔跑的动物、生长的植物,流淌的水溪,循环的空气。“大地”是能量相互关联、相互依存的生态系统中循环的过程,是一个完整、稳定和美丽的生物群落;“大地”是丰饶多产的生命之源,健壮厚实的生存之本,是错综复杂的有机综合体。人类是大地万物中一个元素,与大地万物紧密相连,人类不能与大地相分离的,大地的存在也离不开人类。“简言之,大地伦理将智人(Homo sapiens)的角色从大地共同体的征服者转变为大地的普通一员和公民。这意味着对其成员伙伴的尊重,也意味着对共同体本身的尊重。”大地伦理强调的是生物共同体成员之间的相互依存性。
利奥波德进一步认为:生物共同体是一个开放的、充满生机、充满活力的能量交换系统,它是一个共生共存、共枯共荣的共同体。是一个相辅相成、同舟共济的互帮互利系统,无论大地、山川、树木、岩石,甚至风雨、雷电这些看似无意识存在的事物,还是人类乃至虎狼狮豹这些高、低级动物,在“山的思考”里,都应该是平等的、平衡的,都应该是有着喜怒哀乐,有着尊严的,并且作为主体的人与作为客体的其他成员之间具有平等性。只有“像山一样思考”,才能充分尊重各自的地位,才能践行“大地的伦理”的理念。
大地伦理的目标使人们认识到“合理利用大地”,不仅仅关涉经济便利“封锁”自然,同时更是一个“伦理关怀”问题。“摒弃认为合理利用大地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的思维。要从伦理上、审美上正确以及经济上便利的角度审视每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能摒弃认为合理利用大地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的思维,并且从伦理上、审美上的正确性以及经济上的便利性的角度审视每一个问题,这将使某种大地伦理的进化得以展开并深化,并因此而有了善恶之分:“善就是保存生物共同体的完整性、稳定性和美。反之则是恶。”
在此,利奥波德将伦理的内涵扩大,把人类赖以生存而我们先前只视为外在客观物、只可利用的土地包含在内,且将其看作活着的有机生命体。可以说,利奥波德的“像山一样思考”的思维方式和《沙乡年鉴》中的核心思想都是“将所有对象和要素综合成为一个有机的统一体”,这种理性的、生态的审美方式,摈弃了人与世界对立、主客二分的传统审美模式,主张强调主客一体、人与自然的复杂关系,最终目标是要建立一种以生态文明为基础的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生态美学。
據此,我们回到本文论述的核心内容“现代公园治理的生态文明关注”上来,我们汲取奥尔多·利奥波德“像山一样思考”和《沙乡年鉴》中的核心思想就可以明确我们的思维方向,那就是现代公园治理应该真正关注到大地万物的自然需求,深刻思考人与自然世界的关系,“人”是自然世界的观赏者,同时又是被观赏者,要想到“人”给大地、山川、树木、飞禽走兽以观赏的愉悦感,诚心地热爱、尊重甚至取悦它们,让它们感受我们这个“共同体”家庭般的快乐。我们建造公园需要这种思维和理念,管理公园也需要这种思维和理念。
通俗地说,我们“人类”面对大地万物,既不应把自己当成“主人”,也不应把自己当成客人,而是整个自然世界的“家人”。
这正如美国环境美学家阿诺德·伯林特(Arnold Berleant)“交融美学”倡导的环境理念:多元融汇并存,审美主体与自然环境和谐相处且连续,排除其他审美客体对生存环境的审美妨害或掠夺,在复杂多元的人聚环境中寻找多元协同的规律,最终走向人与自然的融合。他认为:“环境包含参与者在内,参与者是与环境相融合的一部分,并且环境的范围由于地理和功能方面的因素在不断变化,所有这一切都由于积极的人的出现而受到影响。而且,由于人在环境中的出现,把问题的讨论仅仅局限于规划、设计和建造是不够的。因为整个感知和意义的领域将会被忽略,包括审美体验这样关键性的领域。”
由此可以看出,环境是包括人为创造出的诸多事物以及所处的物理环境,甚至包括所有与人们的生存、生活无法分割的事物的方方面面:人们所处的自然环境,对这种环境的感受、感知,所形成的观念,所进行的活动,还有社会生活、文化思维赋予环境的某些约定俗成的秩序和规矩。一句话,环境是包括人、自然、有意识无意识的所有一切的总和。“作为一个整体,环境是相互联系相互依赖的人群和地区在其相互交往过程中形成的共同体。”(阿诺德·伯林特:《生活在景观中》)从更广阔的视角来说,环境是与生态学相通的,是结合有机体与其所处环境的一系列的复杂关系。这意味着这些有机体与其所处环境是一个互相平衡、互相平等的、动态的活性系统。
公园是美的存在,公园的建造和管理属于“生态美学”的范畴,生态美学是高尚的审美所在,生态美学不仅仅强调自然世界的重要价值,还强调人与自然的有机关联性,但往往是把审视、歌咏“自然之美”当成“生态美学”,把这种美德审视和感受变成了单向的、单纯的人类主导的活动,把“人”放在了支配、审视的地位上。譬如“风景如画”常被用来形容自然景物,而“人”是超然“景”外的。所强调的也是“人”的感受。“画”则是静态的,平面的,被动的。而“山的思考”,“自然”则是动态的,有感觉、有感知、有生命、有灵气的。
人们对生活环境的关注日益增长这当然是好事,但必须看到,很多所谓的关注是站在“人”这个以自我为主体、为主宰的功利目的之上的,忽略了“像山一样思考”的环境层面的审美,即缺失了环境伦理意识与环境道德,对于其所具有的真正意义上的生态内涵没有更深入的思考和尊重。譬如某些现代公园的开发和局部的“治理”事实上是为了短视的商业利益在掠夺、破坏自然,破坏环境,导致大自然原有的美遭到破坏且很难挽救。
阿诺德·伯林特在《环境美学》中指出:“承认环境的审美价值不仅仅意味着反对乱砍滥伐, 反对通过建造乡间别墅和度假村对原始湖区进行的破坏。环境审美利益也不仅仅意味着只是进行附近环境的清洁运动。它所包含的远不止对于田园、公园或者城市街景的欣赏,它需要的甚至超出了保护城市古建筑,恢复自然荒地以及重建衰败的社会。”也就是说,环境审美要看到环境自身的审美价值,要尊崇自然本身的规律和需求,要有对生态环境负责的伦理要求。
保持生态平衡是人类不能违反的自然法则,这是很多人都明白的道理,要真正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学习像对待自己的家一样对待地球整个生态系统。在公园治理、宜居建设、城市规划等方方面面摈弃专制而粗暴的观念与行动。
现代公园发展的主要矛盾是人们对“诗意的生态环境”的美好向往与现代公园发展“生态内涵”和“人文关照”的缺位之间的矛盾。利奥波德的“像山一样思考”,拓展了现代公园的治理与发展的思路和途径,为现代公园治理与发展的主要矛盾的解决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和创新性的实践方案。现代公园作为人的生存环境系统之一,与自然环境之间时刻发生着能量、物质、信息的交换,这种交换的途径表现在各生态元素的协同性与共生性。对于现代公園治理者、自然资源保护者和生态学家而言,“像山一样思考”应该成为现代公园治理的根本出发点,乃至终极目标。
现代公园治理,应致力于把人、生态保护与治理三者有机地统一起来,从情感上感受公园,在审美上思考公园,在体验中把公园看作自然和文化的有机结合体。从而,在根本上解决公园的开放、旅游业发展与自然资源保护之间的矛盾困扰和冲突,让公园能够成为促进人们心灵开放、文化包容、精神愉悦、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重要活动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