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道心涵养(8.1)

话说楚天墀和叶青自在李府住下后,每日为李嗣业处理一些政务。原来疏勒镇的文武之事,本都交由李嗣业管理,楚、叶二人来后,很多文职之事,李嗣业便不再过问,命属下全都送呈楚天墀处。高仙芝见李嗣业近来的快报文笔大进,不免问起因由。李嗣业趁机向高仙芝说起楚天墀夫妇之事,高仙芝对李嗣业一向甚为倚重,他自己也是个儒将,对楚、叶二人未免有惺惜之情,于是就干脆命楚天墀为李嗣业的参军,管理一众文官兼民间事务。
自从领了正职,楚天墀便每天都不大得空,特别是处理民间事务,有时但觉哭笑不得,也常回来与叶青说道。有时叶青也去衙门帮忙处理,不出一月,夫妻俩便常自感叹道:“难怪祖先生一旦隐居后,就再也不肯出山做官了,这些琐事,确实有碍休养。”有时与李嗣业说起这事,李嗣业哈哈大笑,道:“祖先生能够超然物外,那是因为他年轻时多有经历。你夫妻俩还年轻,正应该多见识天下之事。不入世,怎知出世?不见世事艰难,怎知闲云野鹤之高超?”夫妻俩听了也觉有理,于是一心一意地办起公来。
一日,楚天墀正要上衙门去,正走在路上,忽听一人在后叫唤道:“前面的大人可是楚天墀兄弟?”楚天墀听出是斯巴达的口音,转身一看,可不正是他?楚天墀欣喜道:“斯巴达兄,你也来疏勒了?”斯巴达道:“我就要回国了,路过此地,正好碰到你,不想你已在此为官,可喜可贺。”楚天墀道:“小弟只不过无事时打发时间罢了,哪里会做官啊。”
两人边走边谈,不一会到了衙门。楚天墀先请斯巴达在客房里饮茶,道:“斯巴达兄,你在此稍候,小弟去处理下今日之事务,很快就回。”斯巴达道:“既你不便,我先告辞好了。”楚天墀道:“斯巴达兄不忙就去,小弟与拙荆时常还说起你,如今正好相逢,当一尽地主之谊。”斯巴达见说,暗思楚天墀当会送他些盘缠,于是安坐道:“既如此,楚大人自去办公,兄弟我在此等你。”
楚天墀走出客房,便吩咐一个兵卒道:“你去李将军府,通知我夫人,就说有大食故人来访,让她带些银两,来此相会。”那小兵不敢怠慢,急急而去。叶青听说后,暗想除了斯巴达,哪还有大食故人?于是跟义母林氏说明原委,并说好午饭不回来吃,然后在账房取了二十两银子,包成一包,往楚天墀所在的衙门而去。
而楚天墀怕斯巴达久候,将要紧文件先处理完,其他的暂时押后处理。这边楚天墀处理完后,刚陪斯巴达喝了一口茶,那边叶青便已到达。斯巴达见叶青前来,忙站起身相迎,作礼道:“叶女士你好,多日不见了。”叶青也作礼道:“斯巴达兄,你不是还要游历我大唐之江南吗?怎么却在此处?”
斯巴达道:“不久前,我遇到一个家乡来的人说,他跟随商队逃难至大唐;他说我的故乡毁于战火,我十分挂念我的家人,因此想回去看看。路过此地,不想在街上遇上天墀贤弟,呃,遇上楚大人。”楚天墀道:“斯巴达兄不必理会小弟此时的身份,仍当朋友称呼。青妹,难得与斯巴达兄巧遇,我们泡壶好茶,畅谈一番。”又对斯巴达道:“斯巴达兄,现在为时还早,且先饮茶,今日中午我夫妻做东,如兄执意今日便行,我们为兄送行。”斯巴达也不客气,道:“多谢两位。”
三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不久又说到宗教与信仰问题。斯巴达道:“我伊斯兰教以教治国,教民可无国,但不可无教。伊斯兰原意为顺从、和平,指顺从并信仰独一无二之最高主宰安拉及其意志,以求得两世的和平与安宁。信奉伊斯兰教之人统称为穆斯林,意为顺从者。一百多年前,也就差不多你们大唐建国之初,伊斯兰教兴起于阿拉伯半岛,由麦加城古莱什部落哈希姆家族之穆罕默德所复兴。”
楚天墀夫妇听说,微感诧异。他俩在西域虽然为时不久,但已久仰伊斯兰教之影响力与穆斯林之狂热。本以为伊斯兰教如道教或佛教一般久远,如今听斯巴达说起,才知伊斯兰教之创立,也就一百五十年不到。
叶青问道:“斯巴达兄,你也是穆斯林吧。”斯巴达道:“我们大食人,绝大多数从一生下来,就算是穆斯林了。”楚、叶二人听说,都暗想道:“毫无选择之余地,这未免太过霸道。”但又不好明言评说。楚天墀问道:“不知贵教教义主要说些什么?”
斯巴达道:“我伊斯兰教坚信,除安拉之外别无神灵,安拉是宇宙间至高无上之主宰。《古兰经》忠诚章道:‘安拉是真主,是独一的主,他没生产,也没有被生产;没有何物可与其匹敌。’我们穆斯林信奉《古兰经》,它是安拉启示的唯一一部天经,穆斯林必须信仰与遵奉,不得诋毁或篡改。”斯巴达停顿了一下,又道:“就像贵国之儒教,独尊孔子一样。”
楚天墀道:“斯巴达兄,儒教也并非如此,儒教向来被称为孔孟之道,也就是说,孔子并非唯我独尊者。”叶青道:“斯巴达兄,你们的伊斯兰教和我们大唐的宗教大不相同,特别是和我夫妻俩信奉之道教差异更大。小妹估计,两教之教义可能差异也甚大。”
斯巴达问道:“不知你们信奉之道教教义如何?”叶青道:“敢问贵教认为,天地是谁创造的?”斯巴达道:“安拉是独一无二、永生永存、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创造一切、主宰所有人命运之无上神灵,天地自然是安拉创造的。”叶青听罢,问道:“那么小妹再请问:在天地被创造出之前,贵教之神灵安拉居住于何处?”
斯巴达一时语塞,只好反问道:“请问叶女士,贵国道教又以为天地是谁创造的呢?”叶青道:“没有人,也没有神能够创造天地,天地是自生自灭的,其生于无,也将灭于无。万事万物,皆法道而生存,而道法自然。”楚天墀曾闻说伊斯兰教徒比较激进,怕斯巴达说不过叶青,从而引起争论,伤了和气,于是接过话茬道:“斯巴达兄,各教自有尊神与信仰,所谓殊途同归,大家求同存异就是了。”
谁知斯巴达自来大唐日久,见过不少道士,他对佛教与喇嘛教都有所认识,但偏偏觉得道教太过神秘,是以一直心存诸多疑问。今日正好有机会碰上两个修为不浅之道教徒,叫他如何肯当面错过?斯巴达道:“善学者年龄越大,智慧日益丰富;无知者活得越久,愚蠢与日俱增。如果你年轻时没有积累智慧,老了又怎会变得聪明?我如今正要积累智慧,还请贤伉俪不吝赐教,我洗耳恭听。”
楚天墀见他如此说,倒不好拒绝,于是道:“据兄所说,贵教主要是处理人与神之关系;而我大唐儒教,主要是处理人与人之关系;我夫妻信奉之道教,主要是处理人与宇宙之关系。既然大家的目标不同,则方法有别、教义参差,乃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了。”斯巴达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大感新奇,道:“天墀兄弟所言也有道理,但我并非要和贤伉俪争论,实在是想知道道教是怎样的宗教,你们信奉的‘道’又到底该怎样理解,你们道教的神又是什么样的神。”
楚天墀道:“既如此,青妹,你不妨和斯巴达兄说说。”叶青点点,头道:“道之为物,乃有形之父母。其寂然不动,至虚至无;感而遂通,至神至明;视之不见,无形无容;听之不闻,无音无声。故无形无名,言象莫能得;有情有信,变化有以生。生之来神,气聚也;身之有阴,阳结也。两仪以分,万象以成也;天地回薄,日月以明也。莫不由至道神用,而元一以灵。且人为物灵,貌为事真,智虑纯白,耳目澄清,外周六气,内运五行,形自寂寞,神生窅冥。然则至道无形,应生元气,谓之一;一之所剖,分为三。三者,清、浊、和,结为天、地、人三才;也曰三元,上、中、下也;在天为三光,日、月、星也;在地为三宝,金、玉、珠也;在人为三生,耳、目、心也。”
斯巴达听得晕晕乎乎,不明所以,茫然问道:“我实在愚鲁得很,几乎没听明白此话何解?”楚天墀解释道:“斯巴达兄,其中大意为:宇宙是自生自灭的,而其遵循之规则就是道。其先于天地而生,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世间本无创世者,皆是道在运作而已。遵行道,则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沉而为地,和气者中结而为人。有了天地,即成阴阳,由此可生日月星辰四象;有了日月星辰,则万物生焉。其中,因人为物之灵,有知有识,故其行事更应合乎道。”
斯巴达本来坚信是万能之安拉创造了天地人及万物,此时听楚天墀解释,一时难以接受,迟疑道:“如此说来,令人费解,不但贵教是不需要尊神的,连我伊斯兰教之尊神安拉亦没有创造宇宙?”叶青笑道:“斯巴达兄,我道教不但需要尊神,而且排在第一位之尊神就有十多尊。但是,其中任何一位尊神,都没有创造宇宙,也没有创造宇宙之能力。我道教认为,尊神也是在宇宙中合乎道而生的。”
斯巴达一时难以接受,只坚持道:“真主安拉是万能的,这一点在《可兰经》上说得明明白白,这不可能是假的。”楚天墀道:“斯巴达兄,没有人、也没有神是万能,人力、神力,皆有时而穷。试问贵教之真主安拉,能否说出什么是其不能的呢?”斯巴达道:“当然没有,安拉无所不能。”叶青笑道:“既如此,安拉不能说出其无能为力之处,岂不是有所不能?”斯巴达蓦然间听得满头大汗,因不能反驳,心中不免焦虑。
楚天墀道:“我道教祖尊神太上老君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即人要遵守地之法则,地要遵守天之法则,天要遵守道之法则,而道要遵守自然界之法则。在这个过程中,并无神灵。”叶青道:“在我道教看来,神灵虽然能人之所不能,但在天地与道面前,同样是渺小的。尊神不但不是唯一的,也不是万能的。”
斯巴达此时是又激动又郁闷,一时想安拉住在哪里,一时想安拉能否说出自己有所不能,心情越来越纠结。他来大唐日久,知道大唐人对神的态度很奇怪,比如说神也要听皇帝的话、受皇帝的封诰,这在穆斯林看来,是不可理喻的。他想起阿拉伯地区连年的战争与瘟疫,想起自己家族之遭遇,不禁开始怀疑起安拉的万能来,因此也就越来越觉得尊神再大也大不过天地之理念更有道理。
楚天墀夫妇见他满头大汗,知道他正处于纠结当中,也不去打扰他,任他自己处理。突然,斯巴达跪在地上,朝着他所认为麦地那应处之方向,然后五体投地,嚎啕大哭,叫唤道:“真主啊,给予可怜的斯巴达启示吧。为什么我要背井离乡?为什么我的家乡毁于战火?万能的真主啊,我一生下来就全身心地忠于你,为什么我还要受苦?”楚、叶二人见他突然如此,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门外的卫兵听到里面动静大作,忙进来察看,楚天墀挥手示意无事。叶青见斯巴达伤心,怕他从此纠结此事,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劝道:“斯巴达兄,都是小妹与外子不好,我们先不谈了吧。其实,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神,人人都应该坚信自己心目中的神,如此便可心安。”楚天墀也劝其先起来再说,斯巴达一时不肯就起,哽咽道:“我也知道贤伉俪不是随口胡言,因为我游历大唐,原就怀着印证自己信仰的念头。但多年的信仰,一旦崩塌,思之怎不令人伤心?”
夫妻俩听罢,一时无语。还是斯巴达自己见总这样趴着不像回事,于是站起身来,坐回椅子上去,手捧着茶杯喝了口茶,然后决然道:“两位,我想通了,青山随处,皆可埋骨,我也不想回故乡去了,家里就算出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叶青诧异道:“斯巴达兄,那你要去哪里?”斯巴达道:“我还是要去一次江南,我要去寻求真理——也就是你们说的大道,我要搞明白人与神、神与宇宙苍生之真正关系。”
楚、叶二人突听他如此说,又惊又喜。楚天墀道:“斯巴达兄,我知你一路游历,贫困前行,难得你还有心追究大道,小弟当助你一臂之力。”斯巴达道:“任何有知识的人都不会贫穷。人一旦掌握了知识,他还缺少什么呢?可是,如果一个人没有掌握知识,那他拥有什么呢?无知者不可靠,怯懦者不可教,急躁者不可传道。游历使我有知识、不怯懦、不急躁,我不但不以为苦,反以之为喜。”叶青抚掌道:“斯巴达兄心胸豁达,日后必成大器。”
三人言谈甚久,眼看午时已到。楚天墀道:“斯巴达兄,我们先去用膳,下午小弟夫妇陪兄在疏勒镇内游玩一番,其他事明日再说。”谁知斯巴达此时去心似箭,道:“我等不及了,今日就要赶路。”叶青道:“在哪里不要吃饭?再急着赶路,也要吃了午饭再说。”楚天墀道:“就是!斯巴达兄,我夫妻俩羡慕并欣赏你游历天下追求大道之胸怀,为了追求你所说的真理,你能如此意志坚定!我们还要送你些盘缠,你不要推却。”斯巴达此时正缺盘缠,因此不再客气。
午饭后,斯巴达打包了一些干粮与水,坚持要上路。楚、叶二人见其意甚诚,不便阻拦,因此叶青将二十两银子全数送他。斯巴达接过银两后,放入囊中,然后取出一本用丝绸包好的书本,交与叶青道:“此《可兰经》乃伊斯兰教之唯一经典,如今我既然决定学道,此书就不宜再带在身上,不如送给贤伉俪做个纪念吧。”言罢,上马绝尘而去。
此后斯巴达沿着楚天墀夫妇西来之路,一路往东。一日,在路上听人说四川乃中华天府之国,且道教繁盛,多有剑仙出没。于是他转而向南,不一日来到青城山脚下。从此以后,他便在青城山修炼道法,领悟宇宙苍生之道,直到去世。
夫妻俩还未说话,见斯巴达决然而去,不禁相顾莞尔。叶青展开丝绸,小心地打开古兰经,见其扉页上写着两句话,第一句为:
信徒们,去寻求知识吧,哪怕远到中国!
如果你有两块面包,你应当用其中的一块来换取一朵水仙花。
自送走斯巴达后,楚天墀与叶青之生活一如平时。楚天墀每天帮李嗣业处理政务,叶青跟随李嗣业出外勘察地理,或在边境市场视察。渐渐地疏勒镇的人都知道,镇守使李嗣业将军新收的义子义女,是一对夫妻,他俩不但文武双全,且很好相处,乃李嗣业之两个得力助手也。
如此日复一日,年关将近,天气越来越寒冷。此时已是大雪节气,疏勒早就下过数场大雪,满地冰霜,路上难行。此地冬天极冷,按今日之算法,可冷至零下三四十度,滴水成冰都难以形容其天寒地冻之程度。此时之西域,人人穿得跟大胖子一样,臃肿不便,因此若无大事、急事,谁也不愿出行。楚、叶二人也早已取出刘方平家送的棉衣,虽内力深厚,但若时刻运功驱寒,却又未免不便。
林氏怕楚、叶二人初来乍到,难以习惯,初时甚为忧心,待后来见他俩身体底子很好,足以抵挡,也就放下心来。一家人每日都要烫酒聚饮,以助抗寒。而楚天墀夫妇谨记无涯之告诫,每日少饮,且坚持素食。李嗣业与林氏见他俩意志坚定,兼且以为他俩是从小素食习惯,因此也不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