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l 毕业日

四一按

不见非非已经二十三年。这些年我一直渴望与他再会,比渴望任何一个前女友更甚。我想再跟他喝两杯,但终于未能如愿。非非就像一滴雨水融进大海,再无法让我们看见。而越是不见,越是想念。男人之间的友情,写在酒边,写在骨子里。就此点而言,超过一切海誓山盟。

毕业日

文 l 宋石男

你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谈任何事。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
此刻我想念王亚非,国贸94的北京颓废少。我们已经十四年没见面。听说他毕业后干过很多勾当:卖汽配,搞国贸,做旗袍……一想起他打着上吊般的领带去谈业务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笑。在我的记忆中,非非不是这个样。他一般穿件烂得靠谱的T恤,牛仔裤布满油渍,笑起来骄傲而苦涩,走路像个二流子。
1997年,非非的表哥来成都开糖酒会,送了两箱白酒给他。瓶子造型多样,有手榴弹,有美人鱼,最锤子的一个我怎么看都像尿壶。我俩一个冬天就把这两箱白酒全部喝完,基本上都是去东门外吃串串,靠兰州拉面那边的一家。每次非非都穿高帮皮鞋、脏袜子去吃。吃一会,他就塞几十根签子在鞋帮里,拉上裤腿遮住,出去撒尿,顺便扔签签。一晚要出去扔三、四回。最离谱一次,我们吃了5、6个小时,带的两瓶白酒,一瓶手榴弹,一瓶尿壶,全喝光了,最后结帐才8块钱(那时油碟不算钱),老板肯定很不热爱我们。
有次我忍不住问非非,狗直的,你不觉得签签扎脚啊?
他笑了笑,傻逼,你不知道穿两双袜子吗?
总之,非非是个贱人,常常跟我耍小聪明,但我喜欢他。有次,我没烟了,找他要。他掏出软天下秀,随意看看,说,只有一根了,然后掏出那最后一根烟,用舌头把过滤嘴舔一道,叼在嘴里,再把香烟盒轻揉成团,往角落里扔掉。我走过去,捡起香烟盒,里面还躺着两大根,冲我微笑。贱人,我说,这是怎么回事?看错了看错了,他不好意思地笑。我打算跟他绝交,他却走上来,搭住我肩膀,说:走,上东门,买啤酒,我请。
我们经常到东门一个干瘦干瘦,看上去像个奸尸犯的小伙子那里买啤酒。蓝剑啤酒,三块钱一瓶,每个瓶子还能退3毛钱。我们通常都拎个布口袋去买啤酒。等攒了一两百个瓶子,非非就找出他所有的旅行箱包,自己背一个包,拉一个箱子,我也提一个包,再挎一个,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啤酒瓶。然后,我们就像快乐的旅行家一样去东门退瓶子。
那个奸尸犯其实蛮耿直。非非快毕业前,我们在东门吃冷淡杯。奸尸犯坐旁边一桌,带俩姑娘。我们打了招呼。小伙子过来敬酒,夸我们是优质客户。为了看那俩姑娘,我们又去回敬了几杯。临到最后,小伙子帮我们把酒钱全结了。当天我和非非喝得不算太多,20多瓶吧,就着两盘田螺、一盘牛肉、一盘猪脑壳肉,还有土豆丝、毛豆啥的,小伙子为此付了90多块。
小伙子走后,非非认真地看着我,说,以后你别叫他奸尸犯了,他刚才把这些年我们买啤酒的利润全吐出来了,有良心。
锤子,我说,他是在那俩姑娘面前装大爷,你以为是要跟我们交朋友啊?
话虽这么说,以后我没再叫这小伙子奸尸犯,我们也再没去他那买啤酒。非非说不好意思去。我知道,他怕人家跟我们交朋友。
交朋友是很讲究的事情。譬如说,啤酒最好跟夏天交朋友,白酒就只好跟冬天。我们买酒的人,只能跟酗酒的交朋友,怎么能跟卖酒的交朋友呢?这也是我坚决不入那啥的原因。

1997年冬天,我们差点跟甲醇也交上朋友。当时,我们买了瓶三块钱的全兴白酒,最便宜的那种,去吃火锅。喝第一口我就觉得不对,割舌头,吞进胃里,像被人扔进了一块烙铁。再喝几口,太阳穴突突地跳,跟着就是一炸,似乎被人抵着崩了一枪。我愁眉苦脸地喝着,又不好意思说,怕非非笑我喝不动,要我投降。

每人喝了二两,我终于受不了,说,非非,这酒不对,你有没有感觉?
对,这酒不对,肯定是他妈逼的甲醇超标,他立刻回答。
我们换了瓶酒喝。剩下的酒没要,走前倒火锅里了。如果老板回收我们锅底的潲水油,就得出他妈的大事啦。
我们还常结伴去小吃一条街最右边的东北老太那吃饭,因为她卖的泡酒特别不错。有时我们没钱上馆子,就去老太那打点酒,回宿舍,就着烟喝。这种喝法,乐山话叫喝寡酒。非非说这太难听了,跟喝寡妇酒似的,他说,应该叫喝干净酒。
说起干净,非非跟它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宿舍,是我见过最可怕的地方,长期在全系宿舍卫生排名倒数第一,好几次还被全校点名批评,因为卫生检查团的大妈进去一看,就吓哭了。
但偶尔,我们也干净一下。
那个晚上,外面下着小雨,我们在宿舍喝酒。怕雨浇进来,我们关上窗子。喝酒,一杯接一杯;抽烟,一根接一根;说话,一句接一句。说些什么已经忘了,反正人这辈子绝大多数话都会忘的,留下的几句也未必能让你好受。
那时距离非非毕业只有一个多月。我说,你走了之后,陪我喝酒的贱人又少了一个。他望着我,似笑非笑,脸有桃色,像个该死的基佬。
那个晚上,我们喝得有点昏,窗子关着,透不出气。他说,开窗吧,太闷了。是啊,怎么会不闷呢?我们已经抽了一盒半烟,天下秀,盖的,3块一包,在东门的胖姐那里买是2块8。
非非说,胖姐真好。
我说,好什么好,她那么丑,这便宜的2毛是她给咱们的精神损失费。
你妈逼你损失了什么?非非说。
损失了视力啊,我说,看完胖姐,再看赵飞燕,都会觉得肉头特别厚。
那个晚上,我们喝得很凶,抽烟也很凶,烟味与酒味闷在紧闭窗子的房间里,让它变成炼狱的小囚间,泛着硫磺味,还有呕吐将至的气息。
非非摇晃着去打开窗子,风吹进来,给坟墓带来新鲜生命力。他探出身子,大口呼吸,甚至吃起了雨丝。我走过去,推他,推不动,有点想揍他。他突然说,你拉着我,我再出去一点,外面太舒服了。
外面,是六楼的外面。
他趴在窗台,慢慢探出身子。我紧握他的脚踝,往内使力,利用窗台将他拗住。他张开双手,像头大鸟,使劲往外伸展,直到膝盖以上的部分都在窗外。他的拖鞋在脚板上转圈,近得就像要长在我脸上。那拖鞋的味道好极了。我说你妈的批快把鞋子甩了。他就吧嗒两下甩掉鞋子。我快拉不住他了,我的手有点发抖。嘿,差不多了吧?我说。他却不耳食我,只管把头仰起,接吻一样地呼吸。又过了一会,他收腹,笨拙地挪回房间,说,贱人,你也去外面走走吧。
当我三分之二的身体都伸到夜空中时,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就像要重新做人。我仰起头,细细的雨丝扑到眼里,就像我哭了似的。凉爽的空气拳头一样打进我的肺里,让它一窒,随即就豁然开朗。我感觉自己有十二个肺,通泰、透亮。我整个人都跟外面融在一起。我看到了一切,或许什么也没看见。地面遥遥向我升过来,我向天空升过去。我有一点害怕,脑壳非常沉,又非常轻盈。非非抓住我脚的双手相当用力,但我根本就感觉不到,我只顾在清凉中散步,虚空中散步,静止中散步。
这就是那晚发生的一切。短短几分钟,我们碰到了整个青春,并且身处其中。
非非在1998年7月上旬离校。他与94国贸的同学和老师都格格不入,同学嫌他傲,而且长得像个基佬,老师嫌他不拍马屁,还总旷课。他找了一些人在毕业留言册上留言,当然包括我。他没有订购专用的西南交大毕业留言册,只随便找了本封面是日本樱花女郎的破笔记簿。
我写了一轱辘废话,无非是说,贱人,你走了不能再见,想起来好不伤心。顺便回忆了我们一起喝蓝剑,喝甲醇,喝东北老太的泡酒,一起背包去东门外卖酒瓶子等等不值一提的破事儿。他看了,沉默几分钟,说,贱人,还是贱人写得最好,那些人写的都是啥逼玩意儿。
非非毕业回北京,我一个人去火车站送他。在站台,我们买了两瓶蓝剑啤酒。我一口气吹光,他却喝得有点踉跄,中途几次洒出来。我拍他的背,表示喝不完也没关系。他没有停,艰难吹完。
火车开动,他靠在窗边看我,又露出那种孤独的骄傲的苦笑。突然他打了个嗝,似乎要吐,他赶紧用手捂住嘴,跟着就捂住了眼睛。我突然猜到他要哭了,我是从他肩膀的一个轻微动作猜到的,那动作像一阵风勾起的梧桐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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