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存在》第十二章
瘫痪后,得到最多的,就是妈妈的眼泪和空闲的时间。
对于任何父母来说,家里有一个残疾孩子,都是痛苦的。
我的爸爸妈妈虽然很坚强,尽管从不在我面前表现自己的痛苦。可是难免有人会好奇问起我的情况,这种时候,我妈妈就忍不住要流泪了。
瘫痪几年后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个阿姨。
应该是妈妈的朋友。
因为不认识,我对那位阿姨笑笑,低头抱着书继续看着。
耳朵里不时飘来她和妈妈的对话。
妈妈先是给她的朋友看我们姐弟三个的照片,其中有几张我身体健康时拍的照片,妈妈笑着说自己的女儿很会拍照。
我红着脸看看妈妈。
心里想妈妈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呀。
这时那位阿姨一边赞同着妈妈的话,一面看看一旁已经瘫痪在床的我,叹口气。
“可怜的孩子,怎么得了这种病啊,这大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阿姨的感叹让妈妈的笑容没了,眼里有了泪光。
我心里一阵一阵的疼起来。
在我成长的环境,听说的残疾人有两种生活状况。
轻度的残疾人一般会被家人安排结婚,找一个同样有残疾的人过日子。虽然会过得苦一点,但对父母的拖累比较轻。
而重度的残疾人,像我这样。
在人们的观念里,命运就只有看他(她)的父母兄弟姐妹是否善良。
幸运的人,在父母过世后能得到兄弟姐妹照料,在无声无息地度过余生,直到生命终结。
不幸的,则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悲惨的死去。
那时所有人的观念,作为残疾人,只要父母不抛弃你,还给你吃喝,就已经很好了。有些残疾人也这样想,不去考虑未来,浑浑噩噩的,像一个被饲养的动物一样活着。
我不想那样过。
就算只能躺在床上,我也想寻找一条自己走的路。
也许这样做很难,比什么也不想的混日子来得辛苦,我也不怕!
因为比起辛苦忙碌,我发现闲着没事做才最痛苦。
瘫痪后,每天早上爸爸妈妈去学校上班,姐姐和弟弟去中学小学上学。
我一个人数着时间等待中午到来。
好不容易等他们回来了,忙忙碌碌地吃饭聊天,小憩一会儿就又都去了学校。
只有我,又得面对很多很多用不完的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
这段经历让生病后的我悟到一个真理。
那就是——让一个人活着最辛苦的方式,不是给他干不完的活儿,而是让他无所事事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我相信绝对没有人会觉得舒服。
感觉自己不能再这样浪费时间了,做点什么好呢?
画画一直是我喜欢的事情。
小时候,我家住在学校里,乡中学的老师宿舍不够用,临时把一些空教室让无房可住的外来户老师暂住。
我爸妈都是外来户,所以我们经常住在有黑板的房子里。
两三岁的我就喜欢拿半截爸妈讲课用剩下的粉笔头,踩着床在黑板上涂鸦。
在院子里玩时,如果没有伙伴,我就拿根树枝或者石子儿在地上画画玩。
画一天也不会无聊。
画画不需要大动作,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工具,一张纸,一支笔就可以了。非常适合让我用来打发时间。
我跟爸爸说要画画。
爸爸想了一下,给我找了一块大木板,用铁夹子夹了纸让我画。
因为我只能侧躺着,画画必须有一个立的起来的硬实画夹。
可是那木板太沉重,我力气小,加上那时手指手腕还疼,根本扶不住那么大的木板。
而且铁夹子也太硬,捏不动。
画完了一张纸,不能自己换新的。
爸爸又想了想,拿了一个妈妈工作用的硬塑料文件夹,把封面去了,只留底板,夹上一叠油光纸给我试用。
我扶着那个A4纸大小的文件夹试了一下,感觉很结实。
几年后这个画夹的边缘被我的手磨烂了,露出塑料的外壳包着的东西,原来里面是纤维板,所以用起来轻巧又结实。
上面自带的铁夹子虽然也扳不动,可以把画过的纸像翻书一样翻过去。
我非常满意这个画夹,问妈妈要了厚厚的一叠油光纸,又问姐姐和弟弟要了他们淘汰不用的小铅笔和橡皮,开始画画。
可能有人会问,油光纸是什么哩?
油光纸是一种非常薄的纸,反面很粗糙,正面油亮亮的非常滑,所以叫做油光纸。
家人一般用它当草稿纸写写算算,自从我开始画画,就变成了我的专用画纸。
从此以后,每天爸妈去上班之前,总要把画夹和铅笔、橡皮还有一本书给我放在身边。
我上看几页书,就画一会儿图。
画图时会专心致志,忘记了一个人在家的寂寞,也忘记了关节的疼痛。送走了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
我喜欢画美丽的女孩子,留着长发、短发,给她们穿上各种各样我渴望又不可及的美丽衣裳。
那时画了很多奇形怪状的服饰,自己还想着,如果身体建康,可能会是个服装设计师的天才吧。
其实,我那时所谓的画画,只能算小孩子的胡乱涂鸦。
因为除了画人形,我几乎不画别的东西。对于立体感啊,透视、质感和明暗,更是完全不知道。
对于疯狂地喜爱着画人这一点,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心理学上说小孩子画的是内心世界的,或许真是如此吧。因为太寂寞了,渴望与人交流,所以才画很多很多人?
就这样,我平均一天要画五张左右的油光纸,每一张上面都画着一个个美女。
我自以为的美女。
直到有一天,上中学的堂姐看了我画的画儿,忽然问我:“莉莉,你画的人怎么都是抽象的啊?”
我不懂“抽象”的意思,听成了“愁相”,以为姐姐在说我画得人不欢乐。
于是,我一本正经地对堂姐解释:“等我治好了类风湿,我画的人就不'愁相’了!”
嗯,我总是歪理很多。
后来,我看到了“抽象派大师”毕加索的画儿,瞬时,心里头好像闪过一道雷电,劈得我外焦里嫩,抽搐不已。
原来姐姐说的抽象是这样的啊!
原来我画的这么难看啊!
毕加索大爷哭了吧。
哈哈哈……
话说回来,经过堂姐的提醒,我发现了一点:家人对我的图从来没夸奖过呢!
可能就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不好看的缘故!
尽管发现自己画得很差,我也不愿就此放下画笔。
依然天天画,乐此不疲。
可是,关节进入僵硬期,我握笔的大拇指和食指硬了,普通粗细的铅笔都握不住了。
只好求爸爸妈妈买特细的铅笔。
可是那种铅笔很难买到,我真是发愁了很久。
后来去忻州,莫名其妙被丧尽天良的神婆打了一顿,疼得我哇哇大哭。但大拇指被掰了好几次后,居然能动了一点,又可以握着普通铅笔了。
又一个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型案例。
但是,我不会因此感激那个神婆,我坚决的、彻底的反对暴力!
画画这件事能让人心情平和。
可万一哪天遇到画夹上的纸用光光了,爸妈又不在家,没人帮我上新纸的情况,我就发狂了。
也因此养成了节约用纸的好习惯,每张油光纸都要画的满满当当才算完。
但是,过了一段日子,胳膊肘关节也变得僵硬了,不能屈伸的结果是画画时,铅笔只能画在纸的左上角的小范围上,其他地方因为肘关节僵硬后移动受限,怎么也画不到了。
这让我非常恐慌。
不能自如画画对我是个极大的打击,我烦恼着。
好几天一边画一边哭。
自从得了类风湿,我一向是平静的接受它,这是第一次因它而哭。
痛苦挣扎了几天,发现胳膊僵硬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了,哭也没用。我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思来想去,看看电视新闻里报道的那些顽强的残疾人。
人家那么努力,我也不能输啊!
就用左手来画画吧!
虽然左手的肘关节同样僵硬了,但我是侧身躺在床上,如果用右手来支撑画板,腾出左手活动范围还是比较大的。
试了一下,悬在空中的左手果然能够覆盖整张纸的范围。
我很开心画画又有了希望。
唯一的问题是,我不是左撇子。
想用左手自如地画出想要的图画,必然得有一个磨练的过程。
而且我左手拿笔的方法也很特别。
因为十个手指基本上是废了,手腕关节也僵硬着,用笔的时候只能是整个手掌像握剑一样握住笔身,把悬空的左臂搭在扶着画夹的右臂上移动,才能画出线条。
用手掌握笔时,对笔的掌控不能随心所欲,即使画了二十几年后的现在,还是会把一些长线条画得歪歪扭扭。
这个过程数头一个月最难熬,用左手画的画,当真是画方的不方、画圆的不圆。
那一个多月,我是每天一边哭着一边画。
在这段最苦的日子里,我也没有一丝放弃画画的念头。
因为我一直记得在姐姐的语文课本上看到过一篇卖油翁的故事,相信万事只要努力坚持,都熟能生巧。
就这样咬牙坚持画了一段时间,左手渐渐能掌控线条的走向,几个月后,终于可以画得流畅了。
从此我变成了“后天左撇子”。
现在说到“左右”时我常常会发懵。
因为画画用左手,吃饭是用右手。翻书是用左手,按遥控器是右手。左右开弓用久了,我都分不清自己在用的哪个是左手,哪个是右手了!
后来开始画油画,又恢复了右手握笔。
就更分不清了。
别人看到我画图的样子,一般会说我很不容易。
可我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当然,别人能端端正正地坐在写字台前面,把手臂撑在桌子上,用右手稳稳当当的画画写字,我也会很羡慕。
可如果去和那些在电视里看到过的,没有双臂的人用脚写字做饭,还有用嘴咬着笔画画的人相比。感觉那才是特别辛苦和不容易的。
比起他们,我还能说自己是辛苦的吗。
我的手虽然不够灵巧,不如健康人方便,但还能用来画图,我还可以抱怨什么吗?
只要我还能画,心里就只有感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