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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小云的一辈子

明日大雪飘啊

 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二日至十六日,中国戏剧家协会等七个单位,在北京举行了“尚小云先生诞辰八十五周年纪念演出”。曾经受业于尚门和当年坐科荣春杜的京剧名演员,如吴素秋、杨荣环、孙荣蕙、方荣翔、童葆苓、马长礼、刘秀荣、谢锐青,以及尚的公子长春、长荣(长麟于不久前逝世),和谭派须生前辈孙钧卿等数十人都自动请缨联袂参加,上演了尚派代表作《汉明妃》、《乾坤福寿镜》、《擂鼓战金山》等剧,北京的人民剧场,座无虚席,盛极一时。这位著名的艺术家,在十年浩劫时受祸最烈,结局凄惨,而且已还渐为人淡忘的尚先生,显然又受到重视。尚派艺术得能重现于舞台,做为老朋友、老观众,对此自感无限欣慰。

 就京剧“四大名旦”来说,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各成一派,艺术风格截然不同,尚派的唱腔,以刚为主,近似老调,多疙瘩腔,非有高亢嗓音难以胜任。所以一直以来不为世人所喜爱,以致学梅、学程的人最多,学荀的人较少,学尚的人则是少之又少了,然而就事论事,尚小云的艺术和他的为人,在“四大名旦”中另有其独到与可谈之处。

出科后的尚小云

青年时代的尚小云

 尚小云(1899-1976),满族旗籍,系清平南王尚柯喜的后裔。本名德泉,后改今名,字绮霞,出生于河北省南官县。九岁入三乐社科班,原从赵春瑞学武生,艺名尚三锡,后来又学花面,旋因体弱才改学青衣,先后从张芷荃(即名丑张文斌之父)、戴韵芳、唐竹亭、孙怡云学艺,并向徐天元学武旦,向方秉忠学昆腔,名旦胡素仙也是他的老师。曾听王瑶卿说过,尚小云的台步有异于常人处,指他走路时摇摆,就是学的胡素仙。

 一九一四年三乐社易名正乐社,在北京民乐园演出,与尚同台的有同在“三乐”坐科的王三黑、八岁红(武生)、白牡丹(荀慧生)、芙蓉草(赵桐珊)等,他和白牡丹、芙蓉草并有“正乐三杰”之誉。当时白牡丹演花旦戏,芙蓉草演青衣戏,他虽已拜在陈德霖门下专工青衣,但也常演武旦戏。由于他有武生的底子,在“四大名旦”中武工是最为出色的。一九一五年他出科后,又向名旦路三宝、田桂凤、李宝琴、张彩林,和擅长昆曲的李寿山、乔蕙兰请益,因而成为文武昆乱俱全的旦角,当时他曾被誉为“童伶大王”,这是他的艺术经历与梅、程、荀三位不尽相同之处。

 尚小云十七岁那年(1917)搭过谭鑫培的“春和社”,也和孙菊仙配过戏,论资望他仅逊于梅兰芳。一九一八年杨小楼组“桐馨社”,约他参加,他和杨搭配很久,他自已常对人说,在艺术上受到这位大师的熏陶很多。《霸王别姬》这出戏,就是他在“桐馨社”时期和杨小楼最早合作的(当时戏名《楚汉争》,分四本,两天演完)。杨小楼第一次到上海上演这出戏(一九一九年九月二十日,在天蟾舞台),也是由他扮演虞姬的(那次同去上海的演员,还有白牡丹、谭小培等人)。

尚小云后台留影

接触南派 排演新戏

 从一九一六年到一九二二年这七年中,尚小云曾经六次应聘南下,到上海演出。那时上海各戏园(舞台)竞争剧烈,没有号召的角儿是不请的,尚之风头之健,由此可见一斑。正是由于他接连南来,因而在艺术发展上,深受南(海)派影响,当时正是南方盛行新戏的时期,欧阳予倩、冯子和、毛韵珂、赵君玉、贾璧云的旦角戏风靡一时,他们都是擅演新戏的能手。尚小云先后同他们同台演出过,他对这几位南派名旦的表演艺术,极为欣赏。

 一九二二年他和王瑶卿、马连良同来上海,演毕回到北京后,就自行组班“双庆社”,着手编排新戏了。他的第一出新戏是《红绡》,于一九二三年在广德楼初次上演,继之又排演了《秦良玉》、《雷峰塔》、《林四娘》、《五龙祚》,塑造了些刚强、豪爽、正直、热情的妇女彩象。笔者从那时起就看他的戏,记得当时老生有王又宸、杨宝忠,武生是茹富兰,小生朱素云,乃弟富霞还在演二旦(后来才改演小生),阵容相当齐整。尤以后来排演的那出洋装戏《摩登伽女》,给我的印象最深,这些戏皆出自金菊隐手笔,金即清室庄亲王溥绪,笔名清逸居士,性好皮簧,擅演武生。辛亥革命后闭门家居,但与尚小云时有往还,乃为之编剧自娱。

 《摩登伽女》剧全部时装打扮,穿西式服装,是叙述“旗荼罗族摩登伽夫人,善摄生人魂魄,其女钵吉帝汲水时遇到阿难尊者,生了爱慕之心,乃母施法摄阿难至家中与女成婚,而阿难以道力自持脱厄,钵吉追至西方,如来说法,钵吉皈依”。当时看了这样一出别开生面的京剧,感觉很新奇,也就是所谓“外行看热闹”而已。尤其是尚小云穿了西式服装,着上高跟皮鞋,未免感到不伦不类。现在回想起来,这不能说他不是受了上海演《拿破仑》《茶花女》的影响。那时杨宝忠在“双庆社”应老生,为了这出戏最后尚小云翩翩起舞,要用西乐伴奏,杨宝忠擅拉小提琴,就请他上台拉琴,这是杨宝忠第一次做为琴师出现于舞台上,那天他穿了一身西装上台,拉的又是西乐,一些保守派人士乃讥之为“洋人”,岂知杨宝忠这个外号,后来竟出了名,反而成为对他的“爱称”了。

尚小云之《摩登伽女》

提携后进 培育人才

 尚小云一生对提携后进,培育人才是有不可磨灭的贡献的。当初俞振亭办“斌庆社”科班时,经济上时常发生困难,尚小云有求必应,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即使是历史最悠久的富连成科班,也得过他的大力支援,一九三五年“富连成”主持人叶春善病故,“盛”字辈方出科的李盛藻、陈盛荪、刘盛莲、杨盛春、贯盛习等三十余人,自行组班去上海演出,内部大搞分裂,科班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尚小云为了维持这所为京剧培养过大批人才的科班,挺身而出,出钱出力襄助社务,并和乃弟富霞一起共同为叶盛章和李世芳、毛世来、阎世善、袁世海等在科的“世”字辈学生,编排上演了《娟娟》、《昆仑剑侠传》、《金瓶女》、《酒丐》等新戏,使该社挽回危局。一九三七年他的长子长春八岁的时候,延武生沈富贵为师在家里学戏,他招来家境贫寒的苦孩子十八人,到他家里去和长春一同练工、学戏,其中就有张君秋在内。

 他对培育京剧人才,一向不惜人力、助力、物力,后来他找赵砚奎(原是他的琴师,后为尚剧团的总管)来商量,为了使更多的孩子们有学戏的机会,决定创办个科班,于是不久他就斥资办了“荣椿社”。延聘老艺人尚和玉、王凤卿、程继仙、郭春山、蔡荣贵、于莲仙等为教师,学生一律以“荣”字排行,分甲、乙两班,共招来学生近百人,后来成名的杨荣环、孙荣惠、徐荣奎、方荣翔,以及马长礼等,都是“荣椿社”坐科的学生。

尚小云与荣春社学生

 那时“荣椿社”的这批童伶,虽每天在前门外中和戏院上演,但适在敌伪侵占华北期间,市面很不景气,要长期维持下去,经济上的负担相当沉重,尚小云在当时北京梨园界算是殷实富户,可是为了办这个科班,他先后就卖掉了宣武门外香炉营头条胡同,棉花二条胡同的房产共三所之多,荣椿社后来竟成了他甩不掉的包袱,他失去的还不仅仅只是钱财。这恐怕是他当时所没有想到的。

张君秋和他的渊源

 前面提到张君秋,他和尚小云是有一段渊源的。

 张君秋最早在北京露面,是陪孟小冬唱戏,后来又为王又宸作配,时间大约在一九三六年。尚小云听别人说张君秋是块好材料。有一天张君秋和王又宸在鲜鱼口华乐戏院(今名大众剧场)演《二进宫》,尚小云专程前去看戏,散戏后,后台有人通知他,叫他到前台柜房(即戏院办公的地方)去,说“尚老板要找他,张感到很意外,当然也很喜悦,一见面,二话没说,尚就叫他明天到家里去,只说要给他说戏。就是这句话,令张君秋为之高兴万分,但是问题来了,那时张君秋已拜李凌枫为师,还订立了师生契约,李凌枫慑于尚的声望,口头当然不敢说什么,心里却难免别扭,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老师王瑶卿,后来还是王老打电话把情况对尚说了,尚小云快人快语,他说“我不收他做徒弟,收他做干儿子总不要紧吧”。

 从此,张君秋就认了这位干爹,不仅每天去尚家和尚长春一起练工,尚小云还亲自教了他不少戏。张君秋初出台的年月里,报上登广告辄冠以“尚小云亲授”的字样,就是由此而来的。

 尚小云为了爱才,对张君秋可以说是爱护备至。一九三八年马连良应上海黄金大戏院之约,准备南下,可是没有二牌旦角,原想起用林秋雯,因为林是马连良从上海带到北京来的,孰料秋雯狮子大开口,要价很高,连良一气便改约了张君秋。然而当时张君秋初出茅庐,衣服行头几乎一无所有,尚小云不仅借了些行头给他,还叫人到天桥去给他买了件皮领的大衣,以壮行色。可见尚小云对提携后进,是如何的古道热肠,真心诚意。

尚小云与张君秋、毛世来、李世芳

《红鬃烈马》尚小云饰代战 张君秋饰王宝钏

 其实经尚小云提携成名的,又何止张君秋一人,如李宝奎原来在“双庆社”当班底,应三、四路老生。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他发现宝奎有“钻锅”(即临时能登台演他从未演过的角色)的特长,就给他涨了包银。又有一天,尚演《得意缘》,扮演狄母的老旦罗福山,突息患病不能登台,后台管事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尚小云闻讯之下,就找到李宝奎,问他:“现钻个老旦可能行?”李说“能行”,结果他真的把狄母这个角色点没出差错唱下来了,尚小云大为称赞。从此,不但李宝奎一跃而成为“双庆社”的二路老生,而且也就破例兼唱老旦了。余如武生张云溪,花脸袁世海,也都是十几岁就被他的“重庆社”(双庆社后来易名重庆社)罗致了去,而在他的培育下茁壮成长起来的。

芳信斋的往事回忆

 尚小云家原住北京宣外棉花六条,后迁椿树下二条,他的客厅有匾曰“芳信斋”。他性情豪爽,仗义疏财,以助人为乐事,夙为梨园界所推崇。从前每当残冬岁尾,他家门口乞讨借贷者总是排列成行,等待赒济。他有时周转不灵,宁可向银号押款,也要帮助这些上门求告的苦同行。

 不过他也有缺点就是脾气不好。在台上有“翻场”(即其他演员台上出了差错,他当场瞪眼发脾气之意)的习惯。他演戏很认真,无论那位演员,如果台上有误,他丝毫不留情面,小丑高富远,是他数十年合作的老搭档,有一次高在台上念错了词句,戏中有个掴颊的表演动作,尚因为一时怒火难忍,竟然真的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情愿完了戏再向他赔礼道歉。

 这位先生有很多令人啼笑皆非的妙事:譬如那个人在台上不称职,尽管是再好的交情,他能几天不理他,甚至于在他会客室门口挂上“某某人莫入”的牌子。他的管事赵砚奎有一次没有把事办好,跑到他家正要进屋,抬头看到有“赵砚奎莫入”的字样,只好望而却步向后转了。可是第二天他又主动打电话请赵来家,进门就说:“你昨天怎么没来呀?”赵砚奎嘴里不说,心里却在想:“你叫我莫入,我不进屋怎么见得着你呢?”

尚小云宅客厅“芳信斋”

 尚小云收藏甚丰,芳信斋中古玩字画,琳琅满目,且颇多精品,解放后他去西安出任陕西京剧院院长,特为多买了两张火车卧铺票,把几件艺术珍品安放在卧铺上,运到西安。他自已也能书会画,字摹王阳明,画擅绘兰草灵芝。记得他四十岁寿辰时,王瑶卿、梅兰芳、荀慧生、姜妙香、黄桂秋等几位擅长丹青的名角作画,王凤卿、余叔岩、程砚秋、言菊朋、时慧宝等精于书法的写字,合作成十二屏条为他祝嘏,时称为艺坛佳话。

十年浩劫 难逃厄运

 当年尚小云创办科班,是为了培养一批京剧人才,非为谋利,也不图名,尽人皆知。但是处于当时客观环境,却无形中给他带来无穷灾难。那时正值日伪统治华北期间,汉奸殷同主持一个为日伪效劳的什么会。强迫社会上一些知名人士入会,尚小云是荣椿社社长,梨园公会会长,著名的演员,当然成了他们吸收的对象。他为了避免日伪当局的麻烦,使科班能顺利地办下去,终于成为这个会的会员,还担任了一个什么头衔,这就为他造成不良后果。在十年浩劫中成了他的罪行,被扣上一顶“帽子”,遭到残酷迫害。大约在一九七五年至一九七六年之间,才摘掉帽子,离开西安回到北京。

尚小云晚年

 当时他在北京已经没有住处,借居在女婿任志秋家中,老人原是个豪迈之士,多年精神上的摧残,难免心理上发生变态,以致翁婿之间时生磨擦,无法和睦相处。幸亏他的弟子吴素秋不忘师恩,把老人接到她家去住,对他的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九日,这位一代名优尚小云,因心脏病猝发与世长辞,就死在吴家。吴素秋真不含糊,披麻戴孝为师父料理了后事。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有一年吴素秋过生日,我们一大帮人到她家去为她祝寿,那时她还住在大吉巷,与李万春毗邻。她谈笑风生开朗明快,一看就知是位热心肠讲义气的人。

 尚门桃李甚众,我所知道的除吴素秋外,还有赵啸澜、李砚秀(李万春夫人)、童葆苓,和一位天津女票友沈丽英,皆能得其薪传。

(《六十年京剧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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