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馥信札中的贵潘往事
□沈慧瑛
2017年下半年,整理顾笃璜先生捐赠的过云楼藏晚清民国手札时,发现大部分是苏州贵潘亲友间的通信,于是产生了单独整理、出版这部分书信的想法。2019年夏天,与苏州科技大学文学院联合启动《贵潘友朋信札》的点校工作,历时一年半,于近期正式出版。《贵潘友朋信札》收录潘世恩、潘祖荫、潘霨、刘瑞芬、钱应溥、钱鼎铭、彭祖贤、杨泗孙等161位作者的795通书信,收信者多为潘馥,主要反映了同光年间的重大事件、官场生态、社会活动、人情往来、家族管理、子女教育等各方面内容。贵潘虽为江南望族,但潘馥为长房蓼怀公之后,他们这支并没有像四房贡湖公的后代潘奕隽与潘奕藻兄弟、潘世恩与潘祖荫祖孙那样显赫,故长期以来寂寂无闻。《贵潘友朋信札》的面世,诚如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徐茂明博士所言:“这是苏州潘氏研究的一个新宝藏,为全面了解潘氏提供了大量第一手鲜活的资料。”
苏州是江南文化的重要发源地,也是最江南的文化名城,素有崇文重教的传统。潘氏家族于明末清初定居苏州,融入吴地文化,经过数代人的努力,成为科甲兴盛的名门望族,构建了庞大的社会关系,并“始终保持着强烈的宗族意识和规范的宗族组织,从而使得潘氏宗族形成了一个以血缘为纽带的利益共同体。”因此,举人出身的潘馥作为潘氏大家族一员,分享着潘世恩那支的权力网络,拥有着广泛的朋友圈,又因个人活动能力超群,与潘霨一起成为蓼怀公支的核心人物。通读目前所保存的潘馥友朋手札,可知其交游广泛,与洋务运动代表人物丁日昌、广东巡抚刘瑞芬、湖北巡抚彭祖贤、刑部尚书庞钟璐、工部尚书钱应溥、湖南巡抚邵友濂、建昌兵备道陶文潞、大理寺卿赵佑宸等朝廷官员均有交谊,又因不少书信形成于太平天国运动时期,故对政局与时势均有涉及。
江苏被太平军占领后,各地兴办团练自卫,工部尚书、大学士彭蕴章向朝廷推荐潘馥、顾文彬、潘曾玮、杨庆麟等人帮办团练,由团练大臣庞钟璐“委差”。潘馥、潘曾玮、吴云、应宝时等江浙官绅齐集上海租界,因其利益的高度一致,共同为镇压太平军而出谋划策。追随李鸿章的无锡人杨宗濂及时将战况告知潘馥:“昨阅方伯(布政使)致少帅(指李鸿章)函,知华尔攻克高桥,以少胜众,可谓神勇。廷旨叠催少帅东下,不啻十二金牌。皖省粮台无饷可发,少帅盼望沪饷如渴思饮,方伯书中却允筹解,未识此时委解在途否?……少帅东下非特饷不足,子药亦不足。水陆两军须用七八万斤火药,此地仅有二三万斤,尚不敷水军之用。”苏松常镇太五府州历来是清廷征收赋税的富裕之地,因此唯有收复江苏,才能确保财源滚滚,为当局提供经济保障,从而让形势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鉴于当时清兵战斗力薄弱,顾文彬与潘曾玮提出千里借兵的计策,得到众人的首肯,他们派出潘馥、钱鼎铭等人奔赴安庆借兵,向曾国藩详细汇报江苏局势及官绅们的愿望。李鸿章、程学启文武两员大将应命出征,奔赴上海,其中李鸿章之弟李鹤章与程学启“各分统一路”。
十余年后,李鹤章因旧伤复发而过世,彭蕴章之子彭祖贤致信潘馥等人,要求联名上书,为建立李鹤章专祠呼吁,并将其史迹“宣付史馆”。彭祖贤在信中陈述往事:“苏松常镇太五府州当同治二三年间,经合肥爵相(指李鸿章)次第攻克,固由爵相调度有方,尤赖季荃方伯(指李鹤章)勠力同心,不避艰险,身先士卒,所向无前,故得连拔坚城,肤功迅奏,俾三吴人士重睹升平,东南财赋之邦复为我有。事平论定,其战绩固昭昭在人耳目间,追思捦渠扫穴之勋,宜伸崇德报功之义。现与恽莘农、松云两观察酌商,拟由我吴五府州绅士备具公呈,吁请大府据情入告,于各府州捐建专祠,并将事迹宣付史馆……”彭祖贤的建议得到潘馥等人的响应,又得到曾国藩之弟曾国荃的支持,最终光绪皇帝同意“于立功地建专祠”。先于李鹤章过世的钱鼎铭在潘馥的关心下,也获得建专祠的荣耀,其子钱溯耆向潘馥表达感激之情:“先严一生得以表彰不朽,九原定当衔感……此事全仗老伯大人主持,玉成美举,淋漓椽笔,感动天地。”然立祠并非易事,钱溯耆在另一通信中向潘馥诉苦:“先敏肃公专祠以去岁赔累匪轻,诸形竭蹶,至今未能兴办。”钱溯耆家族并非小门小户,他的祖父钱宝琛曾担任湖南、江西巡抚,父亲钱鼎铭任过河南巡抚,但战争严重影响了社会不同阶层的生活,以致钱氏无力兴办专祠。
钱溯耆这样的官家子弟尚且如此,遑论普通民众。苏城典当业发达,但战后一蹶不振,潘馥的堂弟潘钟瑞说,“乱后凡在苏地典业赋闲者,约三万人,除去死亡几分,他徙几分,改业几分,现在尚约三四千人,而只开两店,极多不及百人,故有举子科场之喻。”就业难,生活难,潘馥的亲友们也遇到同样的难题。战事结束,他们即将搬回苏州,但家中房屋破败,修屋要钱,此时他们有的连搬家费用都没有着落,“何论修屋?”潘钟瑞在信中如实报告家中情形,除了正屋要维修外,老账房楼屋欹侧,外面墙垣尽倾,“门房朱成衣不能住宿”,不得已请匠人砌好门房内墙并牌楼,然后清理夹弄、天井,但已无力更换即将烂坏的椽柱。一通通书信,与潘馥讨论共用房屋的修葺事宜,核算费用“共须四百千,尚有余零,修理不在其内。”最终潘馥与潘嘉穗兄弟主动承担“三百千之多”,不足部分由堂兄弟潘茂先、潘钟瑞垫付,这些书信透露了世家子弟的悲凉。
潘馥的族兄潘霨因医术起家,被朝廷破格录用,官至湖北、贵州巡抚,他与潘馥关系亲密,经常在信中推心置腹,长篇大论讨论家事国事。同治元年十一月,潘霨出任山东登莱青兵备道,这是山东首个开埠口岸烟台的东海关监督一职,属于肥差,故他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他重情重义,宗族观念强,长期慷慨资助族人,如本该由各房支付的修坟植树费用,因族人困难而由他一人支付。但他有所为有所不为,曾向潘馥表明态度,说自己“万不敢居赡族之名,以误人误己”“如近支中有实在穷苦而安分者,自应从优酌给”。但对那些不求上进、沉溺烟花的子弟,则不愿提供资助。他聘用数十位包括族内兄弟在内的苏州人,从事关务工作,摈弃品行不端、能力不足之辈,但对那些熟悉关务、通晓洋文的人才,则开出每月束脩二十四两银子的高薪。
《贵潘友朋信札》传递着晚清政坛和潘氏家族的众多信息,尤其让我们了解潘馥帮办团练、千里借兵、办理布捐、为人排忧解难、擅长篆刻等经历和才艺,以及他与朋友圈的交往,他的生平不再是族谱中的寥寥几笔,而是鲜活生动起来。往事悠悠,贵潘亲友们书写的一个个文字犹如一朵朵浪花,在历史长河中泛起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