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回得去的从前
回得去的从前
文/老烟
前几天便是端午。除了听说有些有江湖的地方折腾了好几天龙舟,再是吃了三颗丈母娘裹的肉粽。还有,单位因为端午节放了一天假,加上周末,总算在烦躁的求生场所溜了出来,似有似无地解脱了三天。这些,就是我的端午了,寡淡,无味。
岳母似乎更没有端午的概念。端午的粽子早在端午前几天就裹好了。也只是象征性地裹了一点点,煮熟,便放进冰箱,谁要吃,便自己去拿来回锅焯热吃。丈母娘像世界已经与她彻底无关一样,一大早就把自己塞进了房间里做起了手工。手工配件的那些塑料珠子和塑料蝴蝶,像河滩边的砾石一样,大大小小地铺在岳父家一块原来用作喜宴捧菜的供盘里。窗朝东南,光线倒也不会太差,一束日光刚好罩在岳母头上,将她分明染过黑的头发又敷上了另一种银白。这景象让我有些酸涩,岳母老了,素来注意身妆的岳母到底没敌过岁月,明显有了老态。靠墙摆着手工物件的小几上的光线却远不及窗前,便是打开了房门也仍不够亮堂。岳母没舍得开灯,就籍借着有些昏暗的自然光努力地将身子尽力往前躬,以使视线离供盘近些。像是饿了的婴儿极力往母亲乳房上蹭。这一幕,让我盯着看了许久,直盯到六十五岁的岳母犹如当年为外甥换襁褓一般,小心翼翼地将珠子和蝴蝶用胶筋串成一条有些滑稽的手链。我问她,这样做一天多少钱呀?岳母笑笑,扬起手上刚串成成品的珠子,“这一条一分五呢。一天十多块钱是有的吧。”这笑,有不安,有难为情,还有自嘲,我读得出来。
没等我应和,岳母的手机响了,是我小舅子从义乌打来的。我听不见小舅子的声音,只听见岳母一脸笑意地连连应“嗯嗯嗯”,末了,还听到她说了一句,不缺钱呢,我这不也多少能挣几个嘛,安心在外面做事……这次的笑,和先前截然不同,笑里,溢出母亲对儿女的亲爱和关怀。
妻子和她两个侄女儿在岳母工作不久后也坐下了,一平方米的角落里,三代四个女人,围在一块,开始了一个和平素似无区别的端午。
有些异样的是岳父。这天的岳父,一大早起了床,点了香火蜡烛,接着自顾自下了一碗面条,并将稀饭煮好。做完这些路过岳母房间时,停了一下,很是愠恼地囔囔咕咕了几句,数落岳母一门心思钻进钱眼里,连过节也不当一回事。好在,似是岳母已然习惯了,对岳父带着几分嘲讽的喋喋不休竟是理也不理,仍旧低头穿织着她的手链。见岳母不理会,岳父只得一脸不快地离开岳母房门,然后悻悻走到闲屋里拿木柴出气,噼里啪啦将雨季前备好的木柴悉数劈开,弄得那间不小的闲房一地狼藉。
我再次伤感。这么微薄的劳动报酬。搁在今年前,岳母肯定是不会去做的。小舅子夫妇都是十分勤快的人,在浙江每年都得背个好几万回来过年。岳父也属于那种闲不住的人,七十多岁,还机米种田并和岳母一道每年养几头猪。所以,在我眼里,这个家庭早已经称得上殷实了。也正因如此,岳父一家去年冬搬进了这座花了几十万造价的新房子。但还因为这所昂贵的房子,家里终于欠下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债务。我明白,岳母如此不厌其烦地沉浸于这每天十几块钱的收入,究其原因,只是为了让在浙江打拼的儿子与媳妇少点负担,仅此而已!
不由想起以前的端午。同样是岳母家,一顿丰富节日晚餐是不可或缺的,撒雄黄,吃田螺,炖鸡蛋、陪着来送端午的后辈话家常……那些年,农村端午该有的东西都有。如今,越来越少了,多出来的,是一天天为了金钱无休无止的忙碌,还有的,是一位母亲为了减轻儿子背负的债务而每天必须面对的一堆塑料。
郭建龙只是个年轻人。
第一次见他穿着一套素白的汉服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有些反感,觉得这种打扮过于做作。在我多年的认知里,汉服和戏服基本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穿着它们时,除了演戏,就只有某种大型祭祀典礼。而且,祭祀时的穿着还多少带有演戏的成分。至若平时穿着,无疑可以认定为奇装异服——这是一个明摆带着贬义的定义。
那次建龙就坐在我的身旁。席间都是文化圈里的朋友,酒是少不了的,一些与文化文艺有关的话题也是少不了的。我注意到,建龙很少插话,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每一位说话的人。有时,偶尔端起酒杯,轻呡一口,然后又从纸巾包里拆开一张纸,擦擦嘴。建龙这些不经意的细节,让我骤然有了一种少有的感觉,这种感觉,有点像穿越,情境似在魏晋士子的煮酒论诗。当然,那种感觉彼时也只是瞬间,其时我并没有就此对建龙真正产生好感。酒过三巡,许是酒兴上了,在座上各位谈及汉唐文化时,建龙终于开了口,尽管仍是话不多,声音亦不张不扬,但他每一句居然都能让我耳目一新,尤其是对于汉唐礼节的见地,他更是如数家珍,轻描淡写地让我这位自觉喜好传统文化的人汗颜起来。
宴后,我和宏飞应邀去了建龙的店里。
建龙的汉服社在朱熹纪念馆右侧,一个稍显局狭的店铺。我很诧异,店铺最显眼的地方,居然是一个标本式的神龛格局,孔子画像居然占去了整个主墙的一小半。然后,一架古琴,一幅弓箭,一扇屏风,一张茶席又占据了店堂的大半空间。说是汉服社,实际只有最右的一面墙上悬挂着一溜各式汉服。这里不像店,像是一间从汉宫唐室搬过来的茶楼。
燃香,煮水,司茶。进了店后,建龙任由我们在店里打量里面的一切,换了一身与先前格调完全不同的汉服,默默把一次茶席应该做的流程做好后。他这才微笑着向我们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茶也是我们久违了的粗茶,该是来自哪个高山深处,看相很不讲究,但却奇香异常回味悠长。在这个虽然只算是三线但也灯红酒绿夜不尽的城市里,茶香、熏香、香得格外亲切。这时,我们才真正进入了相互的了解。建龙说,这个汉服社,到目前一分钱盈利都没有,并且,在未来不短一段时间内,仍然难以创收。我不解,问他为什么。建龙笑笑,回应说,“痴吧!从接触到了汉服那天起,他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东西。理由很简单,因为,再没有其它任何东西能有汉服这种容量,可以把整个中国五千年的文化全部藏进去!” 建龙的语气仍然是那么轻描淡写。如今,他将自己创建的美容店交给了朋友打理,一心扑在了汉服社,而维持运营的资金,则来自美容店里的盈利。说话间,店里一位员工送来发票要建龙签字,我瞟了一眼,那是一桩汉服文化培训项目,金额不小,四万块。建龙看了看,拿起电话拨通帮他打理弋阳美容厅的朋友,问了一声,店里有四万块钱吗?那边答,有。建龙这才嗯了一声,挂了电话,在发票上签了字。做这些时期间,建龙连连对我们不好意思地笑了几次。
我并不懂汉服怎么就把整个中国文明全能藏进去,略微知道,汉服属于中华文化的重要部分,它的设计不仅仅有那种犹如青花瓷和书法国画一般的中国美感,重要的是,它的每一种款式,每一个细节,都代表着一种中国文化。我还多少知道,在中国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群里,已经有人开始悄悄将这些已经为时代湮没许久了的汉服文化当成了一种生活点缀。但那也究竟只是点缀而已,或者只是玩玩。想来,即算有人真想深入,怕也难以做到,因为汉服太深,内涵太多,延伸太广,随便翻开一本古书,都能感到那些东西承载的负重。建龙却说,我追求的正是那份负重,痴迷的正是汉服和六礼背后的博大精深内涵。
汉服社以及汉文化研究会,这是一项需要其它产业收入来长久支撑,而且可能永远都没有经济回报的文化投入,我不知道建龙能走向多远。然而,凭着他这份痴心,我已经足以对他肃然起敬了!还不止是起敬,我想我还羡慕,羡慕他能坚守着一份金钱以外的信仰与追求,因为,在这个人人都为名利追逐而迷失了自我的时代,能留有一份无垢的初心,无疑是一种庆幸!
我居然将建龙的汉服追求和越来越淡的中国传统节日联系了起来。年、清明、端午、重阳、中秋,这些已经为中国延绵了数千年的节日,如今,只依稀存留着一些扑朔的影子。它们也如汉服茶道骑射琴棋诗画一样,渐渐退化,成了老屋墙上一张泛黄掉色的年画,聊胜于无,唯见痕迹,再经历一段时间,还会彻底消失。
去年平安夜,同事给了我一只蛇果,一贯不喜好水果的我顺手将这只水果放进包里,回家后交给了妻子。给她时,我还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来,也过回洋节。妻很是吃惊,半天回了一句,哟,这么新潮啊!接着,将蛇果往茶几上一扔,又来了一句,这洋节有什么好,哪有我们中国的节日来得有人情味!
妻的这句话,却让我想起了以往的节日,比如端午,那时,我们会包上很多粽子和买上些烟酒,但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家中,各家送上一份,趁这机会,好好和久违的亲人们聚上一聚。我特别怀念在彭家山妻子叔叔的家里过端午,那时,叔叔尚未从彭家山移居下来,送个端午节,我需用箩筐挑着半担粽子走四里山路(彭家山还有好多妻子的其他长辈)。约莫离叔叔家尚有里把远,叔叔或者是妻两位堂兄弟早已经迎了来,接过担子。到了家,叔叔铁定早就拆开了香烟递给还没进门的我。另一边,婶子也端上了打好水的脸盆,唤我擦脸抹汗。接着,又是冰糖红茶又是糖果点心的一股脑上了厅堂的茶几上……有些人觉得这种热情很累,也生分,少了那种无拘无束的亲切感。我恰好相反,始终认定这是一种最暖人的体贴。在我的感觉里,这种体贴是毫不作假的,我更相信,对小辈的礼敬,叔和婶十分乐于接受,这绝非仅是源于一种祖辈留下的形式,而是一种亲情促使的亲近。就像父母坐在门槛上遥望远方的儿女。那个晚上,叔家大庭院里,大家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喝着茶,吃着粽子、咸蛋,听些暖心话……这种感觉,着实十分温馨。我觉得,这就是中国节日独有的魅力,它的功能,在于能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让原本开始淡薄了的亲情归于缠绵。可如今,好多年没履行中秋给长辈送节的程序了,钱,的确省了不少,但我明显感觉到,很多亲人,已经离我的视线越来越远,而我,也成了他们眼里一个模糊的背影。
与我们都在有意无意地从中国传统中走出去的相反,建龙却在拼命往古老的传统文化里挤,挤得筋疲力尽,挤得尴尬难堪。建龙说,且别说推广,就是他自己平时穿着,也遭遇过太多讥笑,说出风头的,说发神经的,各种讥讽都有。去年秋,太阳特毒,建龙仍然是一袭素装去了一个离城不远的乡下。才下车,先是几个女人拥了过来,有人问,送戏下乡的吧?怎么人这么少?接着,有来了一拨孩子,全围在建龙身边打转,摸摸揪揪,像是看猴戏。说到那,建龙很是沮丧:汉服,在号称已然普及中等教育的中国,居然成了国人眼里的新奇,这实在是一种太大的悲哀!
被国人忘记的又何止是汉服!太多在中国传承来几千年的优秀传统都在被国人们日渐遗忘。建龙喟叹:忘记传统,是中国最大的损失!我反问,损失了什么?他答,损失的是中国人固有的优秀秉性,损失的是中国人用数千年时间积累起来的道德思想体系,损失的是中国人那种独特的可贵社会情怀。在我心底,我不完全认同建龙的这个理论,比如岳母今年对端午的淡漠,那分明是缘于对家庭的一种担当和母亲对儿子的一份爱意。这种淡漠,不但可以理解,而且十分可敬可爱!然而,我又无法辩驳建龙的这个观点。因为我知道,更多人对端午的淡漠,确实是因为接受了太多现代实在东西而自觉对传统产生了摒弃。毕竟,在他们眼里,传统,太于繁缛,也太于沉重!无奈的是,今天的国人,早已被迫适应了被金钱操控一切的生活,这种生活,让他们无暇也无心去继续履行原来那种注重亲情和礼教的模式。于是,太多的传统渐渐被现实而速效的现代化模式取代,像今天的牲口,家禽、粮食菜蔬一般,不再需要有机的农肥和精心的料理,只由着化学药剂和毒品将它们催化成纸绸花朵一样的绽放。至于建龙的汉服情怀,我想,像一位固执的老农和他的那一片庄稼,老农挥着鞭,驱着牛,用犁锄镰刀和猪牛厩肥坚守这一份本真。无论他的产出有多少,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果实是健康的!
端午也好,汉服也好,我们不得不无奈地接受它们已经渐渐走远了的事实。幸运的是,它们还仅仅只是走得离我们远了,尚非犹如那些逝去的生命一般彻底消失。只要愿意,我们仍然可以让它们重新回到我们的世界。建龙今天所做的努力,正是对回归从前的一种尝试。或许,这个过程会有些漫长。但是,终有一天,我们将不再执着于金钱的奴役,不再沉湎于名利的虚影;开始重新对人生的意义重新审视,我深信,我们一定会回到从前,那个充满人性,人情,被世界称为礼仪之邦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