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碗粥
乡味寻踪:
父亲的一碗粥
文/施国标
我亲眼看到父亲从鞋肚里倒出了几粒谷,存放在谷筛里。
我知道这是父亲在收稻时掉落进去的,仅仅几粒,但父亲舍不得仍掉,从田里带回了家。
饭与粥,父母在取米时也会纠结,没有重活就吃粥,干重活就吃饭。平日里,一天“两粥一饭”雷打不动,但有时会三顿都是粥。对粥的薄与厚,父母居然也会纠结。薄,多放水,是无“本”的打算,厚,多放米,是“本”的消耗,烧一顿饭成了一道运算的课题。这样事,放到今天来说有些滑稽,但在旧时,大人的确什么都得算一算,那怕是一口水。
饭桌上,一律盛着大碗的粥,大人大碗,小人也大碗,父母能单手捧,我便用双手捧。碗,一律草头花大品碗,再无精巧的餐具,也无须用小碗,鱼与肉是难得的事,粗菜淡饭是一年四季的事。大人手指里捏着咸瓜、咸落苏,有时干脆离开了饭桌,与婶叔伯伯们东家长、李家短去了。我把咸瓜、咸落苏撕成条子,放在粥上也可离开饭桌,去同阿猫、阿狗同伴去交流,接下来玩什么。但也有不离开饭桌的时候,饭桌上会煞时哑雀无声,听到的只是嘴里嚼咸菜的声响。父亲很严厉,所以家人们都不敢随意发声、说笑话,吃是吃,坐是生。这是家风。
晚饭当然是粥,煮得极薄,筷是拐不起的。粥煮了薄薄一锅子,米,只有半升,而水放了七、八勺 (日常家用升、勺)。水烧沸了,接下去就是“扬麦粞”,是大麦粞。麦粞扬在闹腾的锅子里,盖了锅盖,再加火,烧沸了这锅粥。米、水、麦粞被纰底地融和在一起,催化出各自的营养能量。粥,在烈火上的铁锅中仍在闹腾不休,凝聚到了一起,变黏变稠,起着泡,往上冒,几乎要把锅盖掀翻了,蒸气从盖与锅的缝隙里拼命喷出。我赶快去揭开锅盖,遇到了冷气,喷冒的粥才漫谩下沉,但平静后,依然在起泡。不过,这是好事,能把粥煮得更滑、更爽、更稠。我又为灶膛添了火,但是软火。
粥,凉了。接下来就是吃粥,没有什么可享受的东西。吃粥只是填饱一个肚皮而已。
一盏煤油灯放在饭桌上,有些昏暗。这粥虽很薄、但很滑。父亲捧起了他的那碗粥,他上口了,动作自然要比女人粗些,大大咧咧永远是庄稼汉的性格。一只大品碗,一碗大稀粥,上了父亲的手,便出现了好看的吃粥动作。他把碗口被放到嘴上,嘴拢成了一个“洞”,手托着大品碗开始转动,他便用力用嘴去吸粥,顺着碗的转动,父亲吸了一大口。碗被也转动得很厉害,几乎是一百八十度。喝粥后,父亲的两腮鼓得极大,似松鼠搬粮的那一口,“扑——”、“扑——”的声音随之而来。然后用咸菜下肚。父亲用这样的动作来喝粥,始终喝得干脆利索、饱满而不拖沓。怪不得锅中的粥一定烧得这般薄,从节约中又好喝,一举两得。我学着父亲的样,小手捧着大碗,但总达不到父亲的效果,转圈幅度很小,似乎半圈还不满,他能一口消耗很大,我只消耗一点点;他的嘴上喝粥后仍干干净净,而我喝粥后满嘴都是粥的残迹。一大碗粥父亲喝得很快,一碗完了,还要第二碗,有时还要第三碗,这无怪,庄稼人,肚子大,只有吃饱了,才有气力。父亲喝完粥,按下来的动作依然好看。他没有放下手中的那只草花大品碗,他伸出了舌头,开始去舔碗壁上仅剩的粥浆。碗同样在父亲的手里转着,舌头顺势而舔,边舔边咽,动作照例干脆明快,不含糊,他决允许有一粒米来浪费。我照例在学,但我人小舌头短,把大碗罩住了脸,也难以舔干净。我只好学着母亲的样,弓着手指去刮碗壁上的粥浆,最后也能刮得干干净净。
父亲的一碗粥喝得如此有趣,并非是有意做作,是一个时代的困境所迫。父亲的一碗粥,代表了千家万户,这样的喝粥方法,父亲是这样,别人也是这样。这是一张旧照。
2021年9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