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风情录|黄春红：月光下的玉麦林
月光下的玉麦林
黄春红
八十年代初期，我以语文九十多分的成绩，考上了麻溪中学（初中）。
中学地处麻溪乡政府的沙金坝，距离我们老麻溪有七公里路程。那会儿正直土地承包到户，家中缺少劳力，我读初中是母亲咬住牙巴同意的。
报名那天早上，母亲从枕头下掏出三元钱递过来。我嘟着嘴，黑着脸，慢腾腾地接过钱，因报名费要七元，三元怎么够？母亲看出我的心思，一把将钱抢过去，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她把头又转过来说：“哼！给三元还嫌少？三元钱割肉，全家人一顿都吃不完。”我急得在地上一跺脚，像小猴子般，一个纵步跳过去，一把抢过钱，顶着一路秋日阳光，去麻溪中学报名。
走在柏油马路边上，破了几个洞的黄胶鞋里，时不时钻进几粒小石子，我厌恶极了小石子，也厌恶自己，为啥不把胶鞋的洞补上？我把三元钱从裤子口袋摸出来，捏在手里，到学校时，钱都被我捏湿了。
走到学校报名处，发现全班同学大都交的三四元。呵，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回家的路上，我跑步前行，早上母亲交代过：“家里的煤炭快烧完了，早点回来捞炭哦。”没开学之前，都是我在捞炭，因田地多，又喂了七头肥猪两头牛，家里人根本腾不出手来捞炭。所以，我必须跑步前行，要尽快回家，去麻溪河捞炭。
麻溪河边大大小小有十几个小煤窑，我家河坝地边上是一个大水凼，逢勾二子煤矿放水冲茅炭，水凼里就会有细炭沉水底。我跑得汗流浃背，跑得气喘吁吁。到侯旨坡时，背后一辆拖拉机，冒着青烟啪啪啪地开过来。我紧跟几步，抓住拖拉机后车厢，侧身一翻，便稳稳地落在了车厢里。
车厢里装的是麻饼、花生、豆瓣酱等，估计是给供销社送货的。我窝在车厢的一隅，那香香的麻饼味，惹得我青口水长流。于是，轻轻地伸出手，想从油腻腻的纸箱中掏一块吃。当我刚摸到麻饼时，司机歪头“呸”的一声，吓得我连忙把手缩回。原来司机只是吐口痰，没有看后面的车厢。
由于肚子饿，加之那诱人的油香味儿。我的手又朝麻饼伸过去。就在麻饼被掏出那一瞬间，我犹豫了。这要是被母亲知道，挨打不说，很有可能不准我读书。于是，我把到手的麻饼放回，双手抓住车厢，把头埋进臂膀里，直到拖拉机到了麻溪街的坡坡上，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跳下车。
那天下午，捞了一大堆炭。我想，以后放学爬拖拉机，家里烧炭绝对不成问题。在开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无论是手扶式拖拉机，还是大脑壳拖拉机，甚至拉煤炭、水泥的解放牌卡车我也敢爬。为此，我出名了。有人叫我“猴秋子”，有人叫我“飞车王”。或许是因“飞车王”赫赫的名气，让只读一个月初中的我，从此离开校园，过上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记得那天我爬飞车回家，背着背篼就去麻溪河。当我背着满背炭回家时，见母亲黑着脸，也不夸我能干。母亲这表情，让我摸不醒火。老师催好几回学费了，我必须得问母亲要啊。于是，厚着脸皮拉住她那补丁重补丁的围腰，嗲声说道：“妈啊，老师都催好几回学费了，你就给我交了嘛。”我万万没想到，母亲一把将我的手挡开，近乎咆哮般地对着我说：“你能干得很呀，才读一个月中学，就变成“飞车王”了，从明天起，跟你嫂嫂种庄稼去。”
那晚，月亮像磨盘似的悬挂天空，我捧着语文书，坐在麻溪河边。月光撒落在淙淙流淌的水中，那晶莹闪烁的光斑，随河水波动。我低着头，把双手插进头发里。为啥不让我读书啊？上星期刘老师还当着全班同学念我的作文啊，不让我读书，是想让我当农胎壳儿一辈子啊？男的不读书还可以当兵，还有机会跳出农门，我们女娃子，要想跳出农门，唯有读书啊。
无奈、彷徨、失落、伤心一并袭击着我，我的泪啊，和麻溪河的水拼起的流。一阵微凉的秋风吹来，发黄的玉麦（玉米）叶沙沙响。河边的这片玉麦地是我家的，一行玉麦，一行洋芋间隔着。玉麦掰回家多天，洋芋苗也焉了，可嫂子却抽不出时间砍玉麦杆，还有洋芋再不挖，会烂在土里的。嫂子的活儿比牛身上的毛还多，钢架山四亩多山地、望香台三亩多坡地、还有河边这一亩多河坝地，再加三亩多的水田，就凭她一米四几的身高，八十斤体重的人劳作，如果我再不帮她一把，她会累死的。想到这，我的眼前出现一幅画面：嫂子瘦小的身影，背着粪，四肢并用，像“狗”一样地朝山上爬。天麻洒洒亮，嫂子打着电筒去电站挑水。这画面轮番在我脑海回放。忽然，心里急转一百八十度。我擦干脸上的泪，去折玉麦杆吃。
当我撕着淡甜的玉麦杆，爬上高坎时，发现母亲和哥哥坐在围墙根儿下，正在谈论我。哥哥说：“哎哟妈啊，你就让她读嘛，以后地里的活我抽空帮着做。”母亲打断他的话：“她成飞车王了你晓得不？你看国国（我嫂嫂）累成啥样了？颈项都晒脱皮了，春红回来也能顶大半个劳力啊。”
听了母亲和哥哥的对话，我大声五气地唱着《月光下的凤尾竹》，佯装不睬地从母亲和哥哥身边走过，我串改了歌词：“月光啊下面的玉麦林呀，啊，啊，轻柔啊，美丽像绿色的雾哟额呵。河边流泪的小呀姑娘，明天就跟着嫂嫂去，钢架啊山，哎……哎……砍玉麦杆……
时光飞逝，一晃几十年过去，当年没读成书的我，现在却在学校工作，这浓浓的书香氛围，是我一直喜欢的。此刻，我站在友爱学校住读部的窗前，看着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初中的孩子，在上晚自习呢。现在的孩子太幸福啦，全家人的一切努力，只为孩子读书。下课铃声响了，初中部的孩子们从晚自习教室归来啦，她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月光下，他们的脸，就像金灿灿的玉米，快乐、饱满。而我的那片玉麦林，也成了我人生中，最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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