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连载四十二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
(持续创作中)
十一.燕山云雪
52
我们跟“西哈努克”提出一个也不知道是合理还是不合理的要求:这个除夕夜,我们想在工地上过一一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有这个想法。
团里的机关灶已经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说是“丰盛”,还远远达不到“满汉全席”的程度,那是皇帝老儿过年讲究的排场;咱不想那个,只不过是比平常多加几个菜罢了。
“西哈努克”是个挺随和的人,一向很好说话,这时却露出左右为难的神色。他说:“咱是一个整体,光顾了这边,那边怎么办?”
我们都知道他所说的那边是指什么。那边是团部机关,过年了,团首长们肯定要和我们欢庆欢庆,喝杯酒拜个年那是肯定不能少的;到时候见不到个人影儿,怎么解释?
坚持要留下来的我们几个人都不吭气了。刚才眼睛里还有点亮晶晶地闪着光的希望,旋即又消失了。
我听见老应把长长的叹息分作两半儿无声地吐出来,就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他一下,意思是给他加气。我们这伙人里,除了黄干事,就数他是老资格了。关键时刻还得他说话。
老应不负重望,提出了一个建议:“我看这样行不行一一黄干事领一拨人回去参加晚上的会餐;我跟这边愿意留下的,陪负伤的那位班长一起吃年夜饭。好在两地相距不远,走路也不过半个小时,那就麻烦招待所或伙房的战友把饭菜送点过来,要不我们去拿也行……”
不知道是谁,恰到好处地喊了一嗓子:“多拿两瓶酒!”
大家拍手通过,“西哈努克”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其实,他已经想好了对团首长们和盘托出的“理由”和“借口”,那就是:“有几个人在工地的采风活动还没有结束,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更深入地体验一下生活……”
一一这个“理由”,这个“借口”,杠杠滴!
在工地上留下来的十个人,差点儿欢呼起来。老应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长舒一口气:
“好了,大家自由了!”
自由了以后,总要找点事干。大家不约而同,第一个想到的是:点一堆篝火,照亮这一方夜空,也照亮这些人的心情……
好,说干就干!
到哪儿去找干柴呢?
山遍野都是干柴,但是需要去捡拾。庞永贵自告奋勇,捡柴组算他一个;再加上我和小季,有三个人了。李安顺说:“三个够了,北山上柴多,捡点回来够引火的就行。点篝火还得需要大块木柴,这样才经烧。桥头这边正好有废弃的模型板,没什么用了,烧火还行。”
小庞像捡了便宜柴禾一样,暗自得意。因为他估摸着:废弃模板不可能整块去烧,必须破成小块,而可以使用的工具只有大锤和铁镐,没有最管用的斧子,这就增大了破解的难度;让谁干都得流一身汗,这活儿不轻快!
留下的人多,人多力量大,让他们干去吧。
我们三个人每人带了一根绳,向北山出发。
一边走,一边返过劲儿来一一我们挑的这活儿,其实也不轻快。干柴是不少,可都是一些长在山地上的干树枝。我们又没带工具,只能用手去掰;最怕遇见带刺的酸枣枝,像针一样扎手,徒手去干确实是一种考验。
干着干着,也就干出经验来了:把捡拾到的干柴堆成一小堆,不必随身带着往前走。待返回时再把干柴收集起来,捆成捆背回去。
一一这样简单的劳动,在我们看来,其实并不简单。
小季的个子和小庞差不多高,都是一米六几,不到一米七。他们的肤色也都偏黑,胖瘦也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在于小季稍胖,小庞偏瘦。如果两人都穿上皮大衣,戴上皮帽子,从背后看,很难区分出谁是谁。小季比我晚一年当兵,服役已满三年,正儿八经的老兵了。小庞才当兵两个月,按说他现在应该在新兵连里练习走步呢;他是怎么“混进革命队伍里”来的,既无人知晓,也无人追究。反正大家都拿他当个开心果,没事就逗着玩玩。
嘘!一一小庞突然像发现了什么,弓下腰,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莫名其妙!他的这一连串动作,没参加过新兵训练,他是从哪儿学的,从电影里吧?
小庞发现了两只野兔,正在前方三十米开外的雪窝里刨吃干草。野兔大概也发现了他,前腿抬起,警觉地竖起长长的耳朵,红宝石一样闪亮的眼睛四处张望。庞永贵这小家伙眼睛够尖,野兔的毛色是灰褐色的,与山地裸露的部分是一个颜色。正当他轻挪脚步试图接近野兔时,野兔感觉到了威胁,嗖地一声就蹿出好远,然后回头看看;仍旧竖立着长耳朵,眼睛惊慌地回望,随时准备再次逃脱险境……
小季抄起一块石头,朝野兔扔过去。有一只野兔险些被打中,令我们唏嘘不已。野兔又跑了。我们三个人就撒开脚步去追。
前面的野兔跑跑停停,好像在逗着我们玩呢。我们哪能追得上野兔啊,但是又不死心,不停地追过去。
天色已经有点晚了,太阳眼看就要落山。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追了一一追也徒劳,别上那两只野兔的当了!于是就喊住小庞和小季,招呼他们打马回营。
一一哪里有马?只是幻想和比喻。
小庞却没有听我招呼,一反常态,完全有点自行其是的意思。
他现在的关注点已经不在野兔身上。
一一他在关注着什么?
前面是一处山凹。山凹过去就是一片隆起的山坡。透过雪雾和轻霭,终于看清:那里是一片墓地。每座墓前都立着一块石碑,每块石碑上都刻着一个名字。这些名字永远定格在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
不经意间,我们走进了一个烈士陵园一一这是我们自己的烈士陵园,铁道兵的一个团修筑沙通线以来牺牲的烈士都埋葬在这里。数一数坟头,统共有三十一个,将近有一个排的烈士在这里集合。他们将永远守望着这条铁路一一谁都可以选择离开这里,但是他们都被选择留下。谁都有可能忘记这段历史,抑或与这段历史擦身而过;但是他们已经进入历史,不会再分开也不可能分开。当人们真的忘却的时候,历史一一融入他们灵魂的历史,还能说话么?!
这里,与董存瑞烈士陵园遥遥相望。在岁月流逝时,英雄的呼喊犹有回声:“为了新中国,冲啊!”一些人听到了,也做到了一一他们踏着董存瑞和他战友们洒血的足迹,在这片英雄献身的土地上,又自觉自愿地献上自己最宝贵的青春,为祖国的富强开路……
一一他们,是谁?
铁路纵横,山河为证。他们,包括我们一一是铁道兵!
于无声处,万籁俱寂。我们真该静下心来,听一听一一历史的提示,时空的回声……
熊熊的篝火燃烧起来!
面对篝火,满怀的激情也开始燃烧。
除夕之夜一一
我们以石当椅,以地为桌;邀来满天星斗,聚会燕山云雪。燃火成舞,把酒当歌。没有酒杯,就拿所有能盛酒的容器(茶缸、水壶、安全帽)代替。第一杯酒,洒给烈士,洒向天地,含泪而敬!
被班长李安顺救下来的那名战士,也在工地上陪班长过年。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几挂鞭炮,站定之后,往七号墩那边瞥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问班长:
“现在放还是等会儿放?”
李安顺抬腕看了一下表:晚上九时零一分。谁都不明白他看表是什么意思一一他要选个时间去与河妖谈判,而不是讨伐。既然人与自然谁也战胜不了谁,为什么还要决一死战呢?不如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
“走吧,咱们过去!”
“到哪儿去?”
“七号墩。”
拐杖在他腋下抖动着,他忍着脚痛,咬着牙,又一瘸一拐地朝他七天前负伤的地方走去。
那个地方,隐藏着太多的神秘、太多的诡异,还有太多的未知和玄机。
桥墩是立起来了,不会再倒下,也不会再垮掉。
但这并不是落幕,也不是结局;而是新剧目的起始和新故事的开启。
开春以后,铺架队将要到达这里,七号墩能不能顺利地架上桥梁,火车能不能从这里安全通过?
一一想这些的时候,没有感觉到有风,却让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李安顺裹紧了大衣,背对着篝火,举起拐杖朝七号墩点了点。此刻,他不像是伤员,也不像是士兵,而更像一名在战前视察战场的战斗指挥员。
现场有时候像拼搏的战场,战场有时候像建设的现场。现场和战场的共同之处在于:二者都是火热的;投入其中的人们,无论是战斗者还是建设者,都有火一样的激情和胸怀。
此刻,李安顺是带着对生活的美好希望去现场的。因为对生活爱得深,爱得真。
他仿佛是去赴一个约会。
约会,并不全是意味着开始,有时也代表着结束。
该结束的,为什么不结束?
彼此应该宽容对方一一忘掉应该忘掉的,放下理当放下的;如果非要留下点什么不可,那就留住理解,留住原谅,留住互不挡道的通畅……
李安顺想好了。
一一他只代表他自己,一个铁道兵战士;在这个辞旧迎新的夜晚,向世间的所有,表达他的情怀。
“世间的所有”,涵盖的面有点大。
大不怕一一天地之大,人立其中,就是一个“工”字。
他不仅是一个铁道兵,还是一名筑路工。
工程、工地、工作、工前、工间、工后……都少不了一个“工”字。
“工”字顶天立地,站在浩瀚苍穹与广袤大地之间,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一切皆可面对一一包括他的亲人、朋友、同学、战友,所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甚至还包括他的“宿敌”、他的“对手”……
晚上九点十七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七号墩前炸响了。
一一为什么要挑选这个时间?
没有人给出答案。
我的猜想是一一
九一七,就要起!
这个“起”一一是起来的起,《国歌》和《国际歌》歌词的第一个字就是“起”!
人
要站起来,事业要立起来,国家要强起来,世界要好起来……
都离不开这个“起”。
责任编辑: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