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芳:黛玉形象之“仙女”内核分析(《红楼梦》与民间文学之七)
在林黛玉的身上,似乎笼罩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仙气”,在小说中,作者用了三个含有“仙”字的名号指称她,分别是“绛珠仙草”、“世外仙姝”、“阆苑仙葩”;此外,民间观念中的百花仙子和民间故事中的天鹅仙女,也为林黛玉形象提供了借鉴。
剪纸林黛玉
在黛玉形象塑造中,作者有意化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仙女”这个意象,“仙女”意象也成为黛玉形象的一个“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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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珠仙草与林黛玉
有关“绛珠仙草”的记载见于《红楼梦》第一回,作者借甄士隐之梦和一僧一道之口交代出。它的出现比后文《红楼梦曲》中提到的“世外仙姝”和“阆苑仙葩”都要早,所以是作者在林黛玉形象中揉入“仙”意象的第一个明示。
“绛珠草”,古书中从未明确记载过。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草,何等形貌性状,生长何方等,只能通过古书中的其他记载来加以考察。
改琦绘灵石与绛珠仙草
据《说文》解释:“绛,大赤也。”绛色即大红之色,绛珠草就应是生有大红色珍珠状果实的仙草。朱淡文认为“从其性状特征考察,绛珠仙草应即古代方士和诗人想像中的灵芝草,亦即古代神话中所记载的灵芝仙草。”①
那么,古书中描绘的灵芝又是什么样子呢?在古人的诗赋中,灵芝草被称为神木、灵草、不死药。《文选》卷一班固《西都赋》李善注:“神木灵草,谓不死药也。”据说服后可以长生不老立地成仙。《文选》卷二张衡《西京赋》描绘了她的形态:“神木灵草,朱实离离。”薛琮注:“灵草,芝英,朱赤色。”
灵芝草结满了红色小果,一串串垂挂于绿叶之间,正是“绛珠”的生动写照。②
Veechi绘绛珠仙子
如果绛珠仙草真是灵芝的话,作者为何不直呼“灵芝”而要用“绛珠仙草”这个名字呢?这恐怕是出于艺术构思的需要。
脂砚斋在甲戌本第一回页九“绛珠草”旁批云:“点红字。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 由此看来,“绛珠”既可以谐音“降珠”,珠者泪也,隐喻黛玉以泪还债的经历以及黛玉爱哭的性格;同时更用一“绛”字,点明黛玉的泪都是以鲜血凝成,暗喻了其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情况下泪尽而逝的结局。
所以,“绛珠仙草”既关和黛玉的精神气质和命运发展,又以一“仙”字暗喻了其原本为仙家瑞祥之物,可谓神来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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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仙姝与林黛玉
电视剧《红楼梦》中,陈晓旭饰演林黛玉。
“世外仙姝”出自《红楼梦曲·终身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前者指薛宝钗,后者指林黛玉,这首曲子以贾宝玉的口吻,道出了宝黛爱情悲剧的深深遗憾。这“世外仙姝”就是作者在林黛玉形象中揉入“仙”意象的第二个明示。
古籍中的“仙人”,往往具备不食五谷的仙性,以及乘云气游离的神通。《庄子·逍遥游》中的“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驭飞龙,而遨乎四海之外。”③
《列子·皇帝第二》也有类似的记载:“列姑射山在海河州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④
葛洪在《神仙传》中说:“仙人者,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或化为鸟兽游浮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或食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而人不识,或隐其身而莫之见。”⑤
清刻本《神仙传》
严格地说,上述列举的“神人”,还不能算作“仙人”。“神”和“仙”是有区别的,“神”是远古人类神话时代的产物,“仙”则是伴随着道教的兴起而产生的一个概念。但是,在进一步的演变中,“神”与“仙”的距离越来越近。
从远古到如今,漫长的时间不停地打磨人们的记忆,同时,出于各种动机很多神话和传说也在不停地被人们所修改。由于道教的发展和神话体系的影响,许多原本具有神性的神,也被赋予了仙性的内涵。“神”与“仙”的界限日益模糊了。
一般意义上的“神仙”,是普通老百姓的一个概念,普通老百姓对“神”和“仙”不作区别,都叫神仙。这里引用的也是一般意义上的“神仙”概念。
《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曾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
改琦绘林黛玉像
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 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 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小说中描写绛珠仙草修成的女体(黛玉的前身)“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 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正是民间观念里的“神仙”不食五谷和乘风御气的写照。
当然这里的“离恨天、蜜青果、灌愁海”则系作者的加工,“离恨天”,俗传“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蜜青”谐音“觅情”;“灌愁海”,喻愁深。皆喻男女之情及其怨恨愁苦。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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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苑仙葩与林黛玉
戴敦邦绘黛玉
“阆苑仙葩”见于《红楼梦曲·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前者代指林黛玉,后者代指贾宝玉。把林黛玉称作“阆苑仙葩”,是作者在林黛玉形象中揉入“仙”意象的第三个明示。
阆苑,也称阆风苑、阆风之苑,传说中在昆仑山之巅,是西王母居住的地方。
东晋葛洪《神仙传》:“昆仑圃阆风苑,有玉楼十二,玄室九层,右瑶池,左翠水,环以弱水九重。洪涛万丈,非飙车羽轮不可到,王母所居也。” 楚屈原《离骚》:“朝吾将济於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
西汉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舒阆风而摇集兮,亢乌腾而一止。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霍然白首。”
阆苑在诗词和文学作品中常用来泛指神仙居住的地方,有时也代指帝王宫苑。
王子和绘王勃像
唐王勃《梓州郪县灵瑞寺浮图碑》:“玉楼星峙,稽阆苑之全模;金阙霞飞,得瀛洲之故事。”唐许碏《醉吟》:“阆苑花前是醉乡,踏翻王母九霞觞。”
唐李商隐《九成宫》:“十二层城阆苑西,平时避暑拂虹霓。云随夏后双龙尾,风逐周王八骏蹄。”
唐杜光庭《墉城集仙录》:“西王母所居宫阙,在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元李好古《张生煮海》:“你看那缥渺间十洲三岛,微茫处阆苑、 蓬莱……”
元施耐庵《水浒传》第八十一回:“李师师听了多时,转将出来。燕青看时,别是一般风韵:但见容貌似海棠滋晓露,腰肢如杨柳袅东风,浑如阆苑琼姬,绝胜桂宫仙姊。当下李师师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客位里面。”
林黛玉的前身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作者特别用“阆苑”二字点明此地的“仙境”性质,“仙葩”则明写是一株绛珠仙草,这株绛珠仙草还修炼成了女体,那更表明黛玉是居于“阆苑”的仙女了。
白伯骅绘林黛玉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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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仙子与林黛玉
百花仙子与林黛玉的对应关系则属于暗写。《红楼梦》第六十二回,小说描写那一天是宝玉的生日,众人前来给宝玉拜寿,议论起各人的生日。有人说“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
这说明黛玉的生日是二月十二,而二月十二日那一天,恰恰是民间的花朝节。
关于“花朝节”的具体日期,古人有三种说法,分别是夏历的二月十五、二月十二和二月初二。
宋代吴自牧《梦梁录》之《二月望》记载:“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浙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望之时,最堪游赏。”
《梦梁录》
《广群芳谱·天时谱二》引《诚斋诗话》:“东京二月十二日曰花朝,为扑蝶会。”又引《翰墨记》:“洛阳风俗,以二月初二为花朝节。士庶游玩,又为挑菜节。⑦
但最通行的说法还是二月十二日。清代苏州人顾禄撰《清嘉录》,二月十二日苏州地区是花朝节。该书卷二“二月”、“百花生日”条载:“十二日,为百花生日,闺中女郎剪五彩缯黏花枝上,谓之赏红。虎丘花神庙,击牲献乐以祝仙诞,谓之花朝。”⑧
花朝节是百花的生日,是百花仙子降临的日子,从作者给黛玉安排的生日来看,黛玉的身份内核应该是百花仙子。书中还写到袭人也姓花,并且用“花气袭人知昼暖”的诗句强调过袭人与“花”之间的联系。
值得注意的是,袭人和黛玉是同一天生的,小说里写袭人之所以记得黛玉的生日,正是因为她与黛玉的生日是同一天。所以袭人的姓及其生日也补充说明了黛玉生日的含义。
而从古人描写花朝节的诗句中可知,人们在花朝节迎接花神的同时,也在感慨春光短促和以花自怜。
刘旦宅绘黛玉葬花
傅辰三《感春》云:“恰恰春分二月半,分春妙手爱东君。但愁过却花朝后,一日春容减一分。”从这句诗可以看出,花朝这一节日本身也具有生命绽放盛开后遭受凋零命运的无奈与哀怨。
南朝的梁元帝萧绎的《春别应令诗》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柳永词中有“每相逢、月夕花朝,自有怜才深意”。
郑光祖《南吕·梧桐树南》:“月夕花朝,容易伤怀抱。恹恹病转深,未否他知道。要得重生,除是他医疗。他行自有灵丹药。”
可见花朝节原本就是一个让文人伤春、感怀的节日,这些诗句与作者对黛玉的描摹何其相似。
花朝节伤春、感怀的节俗内蕴被作者巧妙揉入黛玉的形象塑造中,与她作为“百花仙子”的身份融为一体。在这一回里,林黛玉泪眼对落花,伤心地吟唱《葬花吟》,并不仅仅是因为头一天晚上她去找宝玉的时候,晴雯没听出她的声音没给她开门。
剪纸黛玉葬花
黛玉葬花,绝不是简单的伤春情绪,也绝非女孩子一般情况下面对落花产生的多愁善感。花开花落的自然景观,被作者赋予了特定的节日民俗内涵,揉入林黛玉的形象中,使得这一形象有了更为深邃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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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仙女与林黛玉
天鹅仙女与林黛玉的对应关系同样属于暗写。“天鹅仙女”是中国民间故事中的一个类型,又叫天鹅处女型故事。
天鹅仙女型故事,最早见于晋代干宝的《搜神记》:“豫章新喻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毛衣女。不知是鸟。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既往就诸鸟。诸鸟各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复以迎三女,女亦得飞去。”⑨
《中国民间故事类型》
以艾伯华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为依据,天鹅仙女型故事的情节单元主要有:(1)一个穷青年在河边见到几个仙女。(2)他把其中一个仙女的衣服拿走,她就成了他的妻子。(3)若干年后,仙女找到了她的衣服,逃回天界。(4)丈夫去追她。(5)天神下令将他们俩永远分开,每年只能会一次面。⑩
这一类型的故事以“牛郎织女”最为典型。而天鹅仙女型故事的核心母题就是 “下凡——归仙”。
在《红楼梦》中,女娲遗留的一块顽石因无才补天而幻形入世,最终还是退出尘世;与之相联系的绛珠仙草也完成了“入世还泪———泪尽出世”的基本人生轨迹。林黛玉便是这棵绛珠仙草化身红尘后的人间形象,在凡间历经了应有的劫数,“用眼泪偿还了”神瑛侍者昔日勤予浇灌的恩德,最后又归复天界。
《红楼梦》中“下凡——归仙”的叙述模式,显然并非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毫无疑问,上述两个母题(“下凡”和“归仙”)在林黛玉这一形象中的攒合构思,决非曹雪芹之创举;而是对应着中国民间文学历史长河中具有同样母题蕴涵的丰富传说。”[11]
盖茂森绘黛玉埋香
应该说,作者从民间天鹅仙女型故事中吸取了营养,成功复制了这一原型母题。林黛玉这一形象的“世外仙姝”性质,不但构成了其悠久而丰富的文化内涵,而且通过“下凡”与“归仙”的一番演绎,更成为彼岸世界中终不可及的理想,这可能正是这一形象永恒魅力的一个要素。
综上所述,无论是作品中对林黛玉的含有“仙”字的三个指称(“世外仙姝”、“阆苑仙葩”、“绛珠仙草”),还是作者依托民间观念中的百花仙子给黛玉构筑的生日,还是作者以民间故事中的天鹅仙女为原型给黛玉安排的“下凡——归仙”经历,共同的指向都是这个“仙”字。
阮诚绘黛玉葬花图
作者显然是有意使用传统文化中的“仙女”这个意象,把“仙”的气质和神韵揉入到黛玉的形象塑造中。惟其如此,我们才在《红楼梦》中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超凡脱俗的、飘逸灵动的、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甚至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林黛玉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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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朱淡文《林黛玉形象探源》,载《红楼梦学刊》1994年第1辑。
②朱淡文《林黛玉形象探源》,载《红楼梦学刊》1994年第1辑。
③国学整理社编《诸子集成》,中华书局1961年,第24页。
④《新编诸子集成》第一辑,中华书局1979年,第14页。
⑤[晋]葛洪《神仙传》卷一,中华书局1985年,第3页。
⑥《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8页注释。
⑦曹立波著《红楼十二钗评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页。
⑧储著炎《百廿回本〈红楼梦〉第八十五回〈蕊珠记〉考论》,载《红楼梦学刊》2010年第2期。
⑨黄涛编著《中国民间文学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18页。
⑩ [德]艾博华著,王燕生、周祖生译《中国民间故事类型》,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59页。
[11]杨天舒、唐均《林黛玉形象与中国民间文学中的下凡——归仙母题》,载《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3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