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李逵的强盗逻辑(《水浒璅语》之十三)
元代的杂剧写梁山泊故事的极多,作为长篇结构叙述者,《水浒》作者不可能把所有的故事整合进来,只能将和中心故事相吻合或是为大众所熟知的整理进来,其他不符合故事主线和《水浒》的人物设定的,大约只好舍弃。
邮票《黑旋风斗浪里白跳》
比如在李逵的故事里,元杂剧当中就有《黑旋风双献功》、《梁山泊黑旋风负荆》、《大妇小妻还牢末》、《黑旋风穷风月》、《黑旋风大闹牡丹园》、《黑旋风乔教学》、《黑旋风诗酒丽春园》、《黑旋风借尸还魂》、《黑旋风斗鸡会》、《黑旋风敷演刘耍和》、《黑旋风乔断案》、《黑旋风老收心》、《板踏儿黑旋风》等。
在这些故事当中,黑旋风李逵大多数是作为丑角存在的,而《水浒传》中的人物设定,黑旋风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两种人形象没有办法统筹在一起,因而一些有趣的篇目,只好被《水浒》的作者舍弃。
而一些和主旨矛盾冲突不是很多的故事,则被置于梁山聚义和征辽之间,即受招安时期的故事。所以我们在读受招安时期的故事的时候,总会觉得这个部分非常凌乱,左冲右突。
所以现在编电视剧的人,经常会把这些故事整理到一起,比如李逵到寿县坐衙和负荆请罪两个故事在原著中是分开的,但是很多影视作品改编者更愿意把这两个部分整合到一起。
顾炳鑫绘《李逵醉春》
然而,尽管招安时期的故事比较零散,但是当中有很多的情节是符合作者的思想倾向和《水浒》主旨的,比如在李逵寿张县假装坐衙,旁人都不敢来告状,他便要两个牢子来扮演打架告状的人,李逵便说出了他的经典理论:“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这体现了他也是《水浒》群雄的强盗逻辑——一言以蔽,便是弱肉强食。
所以李逵眼里的好汉,说到底就是强者,强者的第一个标准就是自己打出来的,不冒别人的名头。所以听说李鬼冒用自己的名字,李逵第一反应是“你这厮辱没老爷名字”——其实在乔坐衙这一节中我们知道,李逵的名字通常是“医得小儿夜啼惊哭”的,并不算什么好名声,但李逵仍然认为这不是好汉的行径。
所以当他听说韩伯龙是梁山好汉时,只是觉得“我山寨里那里认得这个鸟人”,便一板斧把韩伯龙砍了——所以他也将名声看的很重要,一旦听说宋江霸占刘太公女儿,便砍断杏黄旗,绝不与宋江罢休。
方成绘李逵
除此一点外,弱肉强食还意味着尊重强者。所以他被焦挺打了,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心中暗许:“这个汉子倒使得好拳”,甚至耐心跟他证明自己就是李逵。即使好色霸道如周通,也在被李忠赢了之后,就留李忠成为寨主。
而相形之下,李忠就龌龊很多,打劫时斗不过客人便唆使手下一拥而上,而周通这时也没有留下客人的诚意,反而搠死了七八个客人——这实际上是强盗逻辑的转变——从“弱肉强食”转变为“权力至上”,从权利争霸转便为肉体消灭。
“弱肉强食”和“权力至上”说到底都是霸权意识,但一个来自江湖,一个来自庙堂。前者是丛林法则,虽然也充满压迫,但至少机会均等;而后者被朝廷命名为“法律”或“制度”的,其本质不过用权力压迫官民,官民便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歌川国芳绘李逵
王进、林冲等很多人之所以离开朝廷,正是因为朝廷的暴力压迫,使他们失去了可以维护自己权利的机会,因而寄希望于江湖秩序。而一旦江湖成为朝廷,江湖便失去了最初的意义,毫无价值可言。
而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是希望通过暴力维护社会秩序,一旦江湖成为朝廷,即使强于鲁智深十倍、百倍的英雄也难以反抗。
鲁智深带李忠的金银器下山,本义是通过自己的“弱肉强食”教训李忠的“弱肉强食”,但却不知李忠之所以没有制裁他,不过是顾念和鲁智深的一点交情,否则李忠全山寨集体出动,不愁不能战胜鲁智深。
李忠后来之所以托庇于二龙山,则是因为鲁智深、杨志的二龙山实力要远远大于桃花山,也是另一种“弱肉强食”——只是由原来个人的“弱肉强食”转变为集团的“弱肉强食”——达尔文讲生物进化,严复把它译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说明不但在自然界有优胜劣汰这回事,社会也有自己的进化论,这是很对的。
孙忠会绘李逵
自然的,“弱肉强食”的法则只对江湖有用,而朝廷是最大的暴力机器,任何民间集团在朝廷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弱者。所以江湖必须要扩大到足够与朝廷对抗才行,因此也必须要搞联合。
因而江湖上除了用霸权确定等级之外,还需要用感情确定秩序,这就是“义”——按照“弱肉强食”的丛林秩序,宋江并非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但却可以成为梁山共主,原因就在于此。“义者,宜也”,就是用最合适的方法维护或缔造江湖新的秩序,而秩序能够为江湖的安全提供保障。
所以三山聚义打青州,只能靠宋江调度、协调,对于江湖而言,义气就是能力,能力就是名声。所以鲁智深见到宋江时说道:“久闻阿哥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日且喜认得阿哥。”
石兵绘李逵
而秩序的稳定无疑要依靠等级,所以梁山一定有英雄排座次。尽管《水浒传》的作者用上天的石碣巧妙地将梁山等级回避了,但梁山这样庞大的社会网络,即使没有石碣也必然有尊卑。
如果说石碣尚且是天意,而梁山的分工无疑确定了等级,等级就是“礼”。所以《老子·德经》有言:“失仁而句义,失义而句礼”——礼仪尚且强调道德,道德能约束人而不能使人自律,所以一定又有法律产生。所以铁面孔目裴宣的存在便是必然的,梁山也一定会走上法治的道路。
但古代的法律限制人,现代的法律保护人,限制人正是为了维护统治,法律又是权力的一部分。所以即使讲“义”的江湖最终一定是会走向朝廷,就要讲“忠”,宋江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李逵们不懂,不过无知而已。
康一鸣绘李逵
所以即使宋江得了天下,梁山坐了江山,新的朝廷也注定是权力为核心。因而,李逵的强盗逻辑不过权力的前身,只要权力不断的延伸,逼上梁山的悲剧便会不断重复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