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魂无所依(新人文小品小说)

1

长清寺的圆觉和尚道行高洁,十几岁出家,至今已六十余年。这日,连极熟的《金刚经》,念到“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怎么也想不起下面的“何以故”来。他对徒弟说:“我要走了。”徒弟以为是说回房休息。没想到他竟圆寂了。

圆觉不知道自己圆寂了,魂灵飘向桃花江南岸。他的老家在那边。老家早已没有亲故,彩霞妹也早听说不在人世了。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他的思绪与魂灵一样迷茫。

2

田公子听说表妹将要出嫁,一片遥思遐爱之心在胸中涌动,骑马沿桃花江奔向魂牵梦萦的邻村。小厮提醒他,冲动是夜叉。他心想,就是牛头马面也顾不得了。一路狂奔,耳边仿佛响起了几百年后才有的歌: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最后一次想你

突然,马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从马上猛地摔出去,重重地撞在石头上。

在头着地的那一刹那,他的魂灵好似满天焰火迸放出来,又如气从皮球中逸出,飘向空中。

此时,圆觉的魂灵恰好飘过此处,正好与躺在江岸的田公子躯体翕然而合。

圆觉逐渐苏醒,腿不给力,小厮忙上去扶。圆觉说:“谢谢你扶老年人!我不会说是你撞的,也不会让你赔医药费。”小厮听他说得蹊跷,料是公子摔晕了头,就把他抱上马,牵回家去。

田公子的飞魂散魄也重新聚集,因找不到自己的躯体,被风吹得忽忽悠悠、飘飘漾漾。

3

小厮把圆觉带回家,圆觉说:“这是哪里?我是和尚,为什么到这里了!”

家人都以为是田公子摔糊涂了,纷纷提过去的事,帮他回忆。

一个说:“你记得彩虹姐在你的笔袋上绣的蟾宫折桂四个字吗?”一个说:“你记得彩虹姐说不读书的公子哥是杉木大刀吗?”又一个说:“你记得彩虹姐养的画眉会说真真国鸟语吗?”

圆觉说:“什么彩虹姐?我只记得有个彩霞妹。”

众人说:“哪来的彩霞妹?只有彩虹姐。你若与彩虹姐成了亲,家中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没有会计都数不清。”

圆觉见说不明白,也不自申解,但闭目不再说话了。

夜深人静时,他忽然想起了《金刚经》上那句忘了的话是“……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他不想把自己当成田公子,更不想做会计,便悄悄起身,拖着伤腿,连夜回长清寺。

4

大凡魂不附体时,会自动被近处可以寄托的东西所吸引,也许是一株树,也许是一朵花。当然,最具吸引力的还是人体。田公子的魂灵也不知在空中飘了多久,来到了长清寺,与停灵禅房的圆觉遗体合在一起。

他试着抬了抬胳膊,又睁开眼睛,长吁了一口气,早惊呆了一旁的小徒弟。

小徒弟慌忙叫道:“师父醒了!方丈又活了!”

屋里立刻拥进许多和尚,都不停地念佛。

田公子说:“这是哪里?我是田公子,为什么到这里了!”

小徒弟说:“师父睡了两天,睡迷糊了。什么田公子,你是我们的开寺宗师!”

5

这时,圆觉回到了长清寺。

借着月光,他推着寺门,推不开,又敲。里面的人正围着田公子,没听见。圆觉推敲了好一阵子。

总算有个扫地僧来开门,见是陌生人,问他做什么。

圆觉说:“我是方丈。如何不认得了?”

扫地僧说:“奇了怪了,里面现有个真方丈偏说自己不是方丈,你一大俗人,却自称方丈。要假冒方丈,也走点心,先找把修脚刀将头发剃了再来。”

圆觉说:“我不是假冒的。我还知道你上月扫地捡到一个荷包没还给女施主受了罚。”

扫地僧一听提起自己受罚事,气不打一处来,嚷道:“走,走,走!你这种俗人就该扫地出门。”说着,将山门呯地一关,任凭圆觉怎样推敲,只是不开。

6

田公子被众和尚师父长师父短的闹乏了,见说不明白,也不自申解,但闭目不再说话了。待大家都睡了,便悄悄起身,直奔表妹家。

姑姑家老伙计不由分说地骂道:“一树梨花压海棠,好歹有梨花。你头上一根毛没有,只剩老眉卡嗤眼儿的,还这么不正经儿。要假冒公子,也走点心,先把一脸褶子熨平了再来。”

田公子被骂得垂头丧气。他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表妹也一定不相认。好在表妹家是小户人家,房舍不大,他便如以前一样,在表妹的窗下轻轻敲了三下,然后百般解释:“……你还记得吗?四年前,你到我家住。那日,我站着翻列国志小说,你过来说:我的哥哥看书怎么没座,就给我端来椅子。我恰好看到越王、范蠡用西施设美人计。你又问我什么是美人计。我说,你就是一个计。你当时只是笑,笑得我魂灵儿飞了上天地说,你若设计,便是西施。”

表妹听到田公子絮叨着这些无人知晓的情话,觉得窗外老和尚可能真是田公子,幽幽地说:“你突然老成这样,让人平白地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伤心,如今还有何计可施?”

田公子说:“我在哪里摔倒的,就在哪里再摔一次。说不定能摔回原形。”

表妹说:“行不得也么哥!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田公子说:“你等着!你等着!”

天上沥沥下着细雨,田公子向摔倒的地方跑去。

7

田公子找到了摔倒的地方,却看见无寺可归的圆觉正在石边打坐。

田公子与圆觉过眼神时,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你如何是我?”很快便都明白是附体到了对方身上。

田公子说:“我们换回来吧。”

圆觉说:“这却难呢。魂灵偶然遇合,原是机缘,我们都不由自主。况且,老僧的臭皮囊跟了我八十年,已是不中用了,不但我的魂灵从中出脱,你也不过暂住其中,早晚要另寻寄托。只是你的皮囊也好不到哪里,怕是一跤摔狠了,脸已破相,腿骨也折了。纵使换回去,也是不济事的。”

田公子细看和尚,脸上果有两道长长的伤痕,已面目全非,料想也不是表妹所乐见的模样了,忍不住放声大哭。

圆觉说:“看你黯然销魂,何不斩断情根,学六十年前的我?”

田公子说:“你如今还不是魂不守舍的,学你何益?我只要本来面目。”

圆觉说:“什么是本来面目?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田公子哭道:“你见如来,我见表妹,互不相扰,方能各自安魂定魄。”

圆觉说:“这却难呢!世人谁没个表妹?哪里都能见得?灵山却只在汝心头,还是且向灵山塔下修吧。”

8

田公子神情恍惚地走,累了,在路边茶摊歇息。

卖茶的是个姿容艳绝的少女。她见老和尚满脸泪痕,甚是奇怪。田公子便哭诉了原委。

旁边老妪笑道:“你们这些君子啊,碰到窈窕淑女,就吾妹求之,少不得要辗转反侧摔跟头。当初有个书生,做《书经》题‘昧昧吾思之’,神魂颠倒地写成‘妹妹吾思之’,就被考官批了‘哥哥你错了’。你如今也是错了!”

少女说:“人家正伤心,姥姥还打趣。”又对田公子说:“鬼不帮鬼,谁还会帮鬼?实不相瞒,我们也是鬼,在这里卖的是水莽草茶,人称少女茶,又名乐死饮,专为鬼找替代。你且在此等候,待有过路的英俊少年,我色授魂与,诱他喝茶,趁他乍死,魂灵尚未赴黄泉,你赶紧钻进去。不用二十年,便又是一条好汉。”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少年经过茶摊。那少年见女摊主花枝招展,便赖皮赖脸地调戏。少女递上茶说:“这是本店特色乐死饮,喝了会死人的。要喝便喝。”

少年说:“我怎么不喝——死了也愿意!”

就在少年仰头欲饮时,田公子一时不忍心,故意上前打翻了那茶。

少年走后,少女说:“是他不正经,你何必同情无赖?奴家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既不肯替换他,到了阎王那里,还不知判你变什么。纵然不堕入鬼趣,只怕销魂荡魄,无所依附,慢慢地也就稀薄得无影无踪了。”

2018年11月26日于奇子轩

附  记

本篇素材为《聊斋志异》卷一《长清僧》。

长清僧某,道行高洁,年七十余犹健。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矣。僧不自知死,魂飘去,至河南界。河南有故绅子,率十余骑,按鹰猎兔。马逸,堕毙。僧魂适值,翕然而合,遂渐苏。厮仆环问之,张目曰:“胡至此!”众扶归。入门,则粉白黛绿者,纷集顾问。大骇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为妄,共提耳悟之。僧亦不自申解,但闭目不复有言。饷以脱粟则食,酒肉则拒。夜独宿,不受妻妾奉。数日后,忽思少步。众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计。公子托以病倦,悉谢绝之。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否?”共答:“知之。”曰:“我郁无聊赖,欲往游瞩,宜即治任。”众谓:“新瘳,未应远涉。”不听,翼日遂发。抵长清,视风物如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弟子数人见贵客至,伏谒甚恭。乃问:“老僧焉往?”答云:“吾师曩已物化。”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既而戒马欲归,嘱曰:“汝师戒行之僧,所遗手泽宜恪守,勿俾损坏。众唯唯。乃行。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曰:“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哀请之,略不顾瞻。又年余,夫人遣纪纲至,多所馈遗,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而已。友人或至其乡,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三十,而辄道其八十余年事。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余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而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而不得者矣,况僧乎哉!”

篇中“找替代”的描写,借用了《聊斋志异》卷二《水莽草》所谓“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误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轮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其中少女招饮,但明伦谓当名之少女茶、迷魂汤、乐死饮,庶得其理(“死了也愿意”则是《红楼梦》贾瑞口吻)。而《聊斋志异》卷一《王六郎》所写鬼在找替代之际,一念恻隐,颇为感人,移于田公子,谁曰不宜?

《金刚经》如理实见分第五:“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妹妹吾思之”笑话流传颇广,如《清稗类钞》讥讽类载:小试文怪谬百出,有引用昧昧我思之,误作妹妹者,阅者评曰:“哥哥你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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