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问之:《红楼梦》点校中的几处疑难问题辨析

针对《红楼梦》点校中的断句和标点问题,4月29日,本人曾在“古代小说网”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红楼梦>校勘的原则、方法与常见问题》的小文章,指出点校要坚持准确性、服务性和规范性三原则,在方法上要注重文本的系统性分析和逻辑一致性。

《红楼梦校勘的原则、方法与常见问题》

最近本人在阅读人文本《红楼梦》时,又发现几处分歧较大且确实比较棘手的断句和标点难题,甚至部分版本由于不懂该如何断句而擅自修改文字本身。

现运用前述的原则和方法加以简单分析,供研究者和读者参考。

人文本《红楼梦》的断句和标点瑕疵有不少,其中大部分属于细小失误,比较容易识别,一般来说,对阅读也不构成根本障碍,例如:

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馀者一概不在心上。(人文本2008年版《红楼梦》第27页)

其中,“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宜断开分为两句,即“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果不断开的话,单从语法上看,容易产生歧义:就是长子贾敷也曾袭过官,贾敷死了,所以只剩贾敬袭官了。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红楼梦》

当然从常识看,贾敷只有八九岁,是不可能袭过官的。因此,此处真正的意思大家都很容易明白,就是贾敷夭折,只剩下贾敬,后来贾敬袭了官。

这类断句失误即属于小失误,虽导致句子本身有歧义,但尚不至于影响读者理解文本含义。

但有些断句失误则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文本的含义,或者导致读者不知所云,属于比较严重失误,下面举几个具体的例子加以分析:

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见第33页)

其中,“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中的“言谈去的”一句理解起来很困难。

《新批校注红楼梦》

考之各脂评本和程高本中,这句话文字上存在异文。

甲戌本、庚辰本、戚序本等文字与前面引文基本相同。

甲辰本、程甲本文字作“也是不喜读书的,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程乙本与程甲本大体相同,只是将“不喜读书的”改为“不喜正务的”),与引文显著不同的地方有两处:一是,“不肯(喜)读书”后增加了一个“的”;二是,“言谈去的”变成“言谈去得”。己卯本则是“也是不爱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

三者的关键区别在于两点:一是,“不肯(喜、爱)读书”后是否有“的”字;二是,到底是“言谈去的”还是“言谈去得”。

本人认为此处文字各版本虽存异文,但皆能讲得通。但采用不同的版本,断句方式应是不同的。

中华书局整理本《红楼梦》

采用程高本作底本的,此处文字当断为“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如启功、张俊等先生整理的以程甲本为底本的中华书局出版社2005年的《红楼梦》(后文简称中华书局程甲本),启功先生注释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以程乙本为底本的2018年第四版《红楼梦》(后文简称人文社程乙本),张俊、沈治钧评批的商务印书馆以程乙本为底本的2013年《红楼梦》(后文简称商务印书馆程乙本)。

这样断句是合理的,因为“去得”是个固定词语,意思是“还可以”,古代小说中常用,《红楼梦》第81回也有这个词:“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

但如果采用甲戌本、庚辰本为底本,应该把“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中间的逗号去掉。周汝昌先生校订的《石头记》(后文简称周校本)、蔡义江先生的《蔡义江新评红楼梦》(后文简称蔡校本)、邓遂夫先生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后文简称邓校本)、吴铭恩先生的《红楼梦脂评汇校本》(后文简称吴校本)等校订本皆如此处理。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

其中,邓校本将整句话处理为“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将“不肯读书”后面用顿号处理,整个句子浑然一体,尤其精妙。其中,“的”字作“某一类人”含义讲。

人文本的校勘方式大概是受到了程高本校勘的影响,但忽略了异文所导致的断句区别。

也有一些校订本采用人文本的校勘方式,如郑庆山先生的《脂本汇校石头记》(简称郑校本)以及徐少知先生的《红楼梦新注》(后文简称徐校本)。

其中,徐少知先生在校勘的时候作了一个注释,他认为“去的”等同于“去得”。鉴于“去得”是个固定词汇,有固定含义,能否写成“去的”还有待研究。

由于后面第81回再次出现“去得”一词,从文本一致性角度考虑,即便认为可以将“去得”写成“去的”,在校勘的时候也应该改为用“去得”为好。

《蔡义江新评红楼梦》

更何况从方法论角度看,此处的“的”字作“某一类人”讲的时候,甲戌本、庚辰本的文字本来就是很通顺的,没有非得将“去的”理解为“去得”的必要性。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第100页)

其中,“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这句的断句方式错误,正确的断句方式当是“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

如果断句为“叫蓉哥回来”,则表明王熙凤是在对下人们讲话。王熙凤如果跟下人说话,得在下人面前维护主子们的地位,因此不适合称呼贾蓉为“蓉哥”,而应该是“你蓉大爷”,例如:“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第99页)

《石头记会真》

《红楼梦》一书非常注重礼,一丝不苟。点校的时候需要留意别破坏了书中的这些礼。

次日早,便进城来料理出殡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坐落。(第187页)

这段文字是《红楼梦》校勘的一个大难题,各脂评本存在因为不懂断句而擅自改动文本的情况。

其中,“一面又派人”的“人”字,属于梦稿本、戚序本、甲辰本和程高本添加上的,甲戌本、己卯本、列藏本等版本皆没有“人”字,庚辰本也没有该字,但后来被人旁添了个“人”字;“接灵人口坐落”的“坐落”两字也是庚辰本旁添文字,其他版本无此二字。

《红楼梦八十回校字记》

除了人文本的处理模式外,其他校对本对这段文字的处理类型有:

依从甲戌本等版本,不要“派人”的“人”字:“一面又派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周汝昌先生的校对本如此处理。

依从甲辰本、程高本等版本,保留“人”字的,但在断句和文字处理方式上又大体分三种类型:

第一种,“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如中华书局程甲本、人文社程乙本、商务印书馆程乙本等。

第二种,“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如蔡校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红楼梦》

第三种,“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安置厨茶等项、接灵人口。”即增加了“安置”两字,如邓校本。

在以上各种处理方案中,本人认为周汝昌先生的校本最可取。

“人”字是戚序本、甲辰本和程高本由于误解而添补的文字。添补“人”字后,后面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变成了句子成分不全的病句,从而又出现了增补句子成分的两种类型:

一种如人文本,增补“坐落”一词,使其与“停灵之处”一起作为“修饰”的宾语;一种如邓遂夫先生,增补“安置”一词,作为后一句的谓语。

本人认为最好的校勘方式就是依从庚辰本原本的文字:“一面又派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其中,“派”是谓语,“接灵人口”是宾语,中间的“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全部作“接灵人口”的限定语。

作家出版社版《红楼梦》

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第277页)

其中,“爱厄去”三个字,庚辰本、己卯本、戚序本、甲辰本等皆与此相同,程高本则为“爱呀厄的去”。

“爱厄去”三个字的标点符号处理方式至关重要,如果处理不好,将导致读者根本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其中,如何正确理解“爱”与“厄”的关系又是关键中的关键:如果将“爱”与“厄”视为两个并列的咬舌音字,则需要分别加上引号;如果将“爱”与“厄”视为动宾关系,则“爱”字不需要加引号,“厄”字则需要加引号以表示其是咬舌音字。

人民文学出版社珍藏版《红楼梦》

蔡校本、郑校本、邓校本等与人文本大致相同;程高本上 “爱厄”被更改为“爱呀厄的”。可见,目前的校对本都是把“爱”与“厄”当作两个并列的咬舌字理解的。

但这些校对本都忽略了一个基本的问题:

将“爱”与“厄”视为两个并列的咬舌字,将导致这句话的含义很难理解,莫名其中之妙趣。如果“爱”是咬舌音字,它会是什么字的咬舌音呢?根据前文史湘云把“二哥哥”说成“爱哥哥”,它应该是“二”的咬舌音字,但“二”用在这个地方,讲不通。

本文试着提出一种新的思路,供读者参考。此问题不作定论,聊备一说。对这句话能不能这么处理:

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

《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

就是把“爱”与“厄”当做动宾关系而非并列关系来理解,“爱”不是咬舌音字,“厄”才是咬舌音字。“厄”可能是“我”的咬舌音,“爱厄”原本是“爱我”。
    由于咬舌的原因,“林姐夫”发不出“我”的读音,把“我”读成了“厄”。其实,今天在我国山西省和陕西省的很多地方,人们依然把“我”读作类似“厄”的发音。

史湘云说完这话,林黛玉追着打她,说明这话一定是涉及女孩子认为很害羞的事情。史湘云模拟“林姐夫”说情话,当是引起黛玉追打她的原因。

另据陈梦韶《鲁迅解答红楼梦中“爱呀厄的去”》回忆,当年鲁迅在厦门大学讲授中国小说史,尝解此句为“哎呀,我的妻”。(转引自商务印书馆程乙本第389页),当然,鲁迅的讲解是针对程高本《红楼梦》文字的。

鲁迅像

鲁迅如果解读脂评本,不知又该如何解读呢?鲁迅先生当年很可能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不过鲁迅将“厄”说成“我”,于我心有戚戚焉。

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第376页)

这段文字历来是《红楼梦》校勘的难题,主要难在两个地方:

一个是“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这十二个字该如何断句的问题,目前各校对本五花八门,本人对此也没有确切的思路,或许其中存在脱离文字的可能;一个是“千年松根茯苓胆”该如何断句的问题,这是本文想解决的。

关于“千年松根茯苓胆”的断句方式,目前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将其作为一味中药而不断开,如周校本、蔡校本等;一种是将其作为两味药而断为“千年松根,茯苓胆”,如人文本、商务印书馆程乙本。

本人赞同将其作为一味药物的处理方式,理由来自《红楼梦》文本本身。第60回中,在讲茯苓霜的时候,有段文字:“这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单取了这茯苓的精液和了药,不知怎么弄出这怪俊的白霜儿来。”

杨柳青年画红楼梦

从这段文字可以类推出,“千年松根”大概率是作为“茯苓胆”的限定语而使用的,从而凸显茯苓胆的奇特之处。这或许是用《红楼梦》文本本身解决《红楼梦》点校难题的一个很好的例子。

以上是用本人提出的点校原则和方法解决《红楼梦》点校难题的实例演示。尽管不能解决所有的难题,但对解决相当一部分点校难题当是有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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