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秦可卿、晴雯之死(论《红楼梦》中八个美女死亡的谱系之二)
第一个是秦可卿的死亡,可惜的是一个艺术上没有完成的死亡。她莫名其妙地死掉了,没有原因。据考证原来的稿子叫“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跟她的公公贾珍通奸被发现,自杀了。
剪纸秦可卿
甲戌本第十三回前有云“封禁尉,写褒中之贬,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按原本《风月宝鉴》秦可卿和贾敬通奸,为贾宝玉发现而自杀。其中还牵涉到宝玉和秦可卿的私情。
畸笏审阅时指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组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且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见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233页。又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中华书局,1960年版。曹雪芹删节,将贾敬改成贾珍)。
金大钧绘秦可卿
曹雪芹听了畸笏叟的劝告:这么写,太丑了,太黑暗了,太肮脏了,最后改成让她死得没有原因,事前没有任何暗示,是凤姐梦中惊醒突然得知的。
对于这个列入金陵十二钗的人物,这样草率地处置,不论在人物刻画上还是情节构造上是有缺陷的,在文字上也留下了痕迹。第十三回,对可卿之死,“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曹雪芹用了“疑心”这两个字,就说明,他自己都感到情节有漏洞。
刘旦宅绘秦可卿
曹雪芹花了极大的篇幅写她的死亡引起了盛大的出殡仪式,把主题转移到王熙凤主持盛大豪华的典礼:让她游刃有余地和各式各样的人物,包括跟宫里太监、大小官僚打交道,得心应手地治理种种弊端,显示王熙凤这个女人在治家的才能上,远远超越贾府男性接班人。
王义胜绘《可卿春困》
除此以外,曹雪芹又把秦可卿写成一个很有远见卓识的人物,托梦给王熙凤,说贾家赫赫扬扬,鲜花着锦之盛,已将百载,很难避免“盛筵必散”“树倒猢狲散”。提出广置于田产,“便是有了罪”,家私入了官,此等财产是不会没收的,可保证祖坟四时祭祀不绝,足够立家塾,供给子孙读书务农,“后日可保永全”。(第十三回)
从死亡的表现来说,这个人物有点破碎,但是,在主题的完整上发挥了前后呼应的功能。
戴敦邦绘金钏
第一个直接描写的是金钏儿的死亡。王夫人午睡,金钏儿捶腿,贾宝玉跟她开玩笑。金钏儿说:要不要吃女孩子的嘴唇唇膏?他们以为王夫人睡着了,哪知王夫人半醒着,马上给金钏儿一个耳光“好好的爷们儿给你带坏了!”立马把她开除。后来得到消息,她自杀了。
金钏儿的死亡,用几句话带过去,本来这是很难讨好的,但是却很动人。关键在于她的死亡引发的“效果”:贾宝玉挨贾政痛打的大场面,调动了贾母、王夫人等前来抢救,展开了一系列的“错位”的反应 。
刘旦宅绘金钏
“错位”的特点是人物相互之间,如果单纯对立/敌对,就简单、粗浅了。人物要有个性,在情感上相当一致又拉开距离:在爱护贾宝玉这一点上,贾母、王夫人、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甚至贾政是一致的,如果完全一致。就重合了,心心相印,就是诗化了,也很难有个性。
错位则是在某种程度上重合,又拉开距离。好像两个(或以上)交叉的同心圆:我把这叫做“错位”,作为小说人物的基本范畴(关于小说中人物之间“错位”的范畴,我在《文学创作论》第七章“小说对话的心心错位”“在共同情意中拉开心理距离”两节中首次提出,参阅《审美形象的创造:文学创作论》,海峡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615-620页。《文学创作论》2007年版第434-440页)。
《审美形象的创造:文学创作论》
曹雪芹笔下的“错位”,不是静止的,而是运动的。按黑格尔美学情节发展的动因,乃是内在矛盾对立,然而曹雪芹推动情节发展的乃是人物对同一事件在话语和行为逻辑上的“错位”,构成八大美女死亡的盛衰、悲喜、美丑、雅俗交织的丰富的谱系。
由于“错位”是多元的,又是运动着的,八个美女之死才做到了“犯而不犯”,“同花异果”,构成的纷纭万状的美的毁灭的谱系。
金钏儿之死的“错位”在于:王夫人很后悔,甚至于流泪了,还给她几十两银子。
王夫人以为,这么多钱,和小丫头生命相抵,已经很慈悲了。这是一重生命价值与实用物质的“错位”。
薛宝钗说,也许并不是你的原因,可能是她自己失足掉到井里去了,为了安慰王夫人,不惜说谎,把死亡与王夫人的因果关系脱开。这是生命价值与善意的谎言的“错位”。这是第二重错位。
赵成伟绘金钏
贾母、王夫人抢救宝玉。王夫人说我就剩下这么个儿子,你这要把他打死,我怎么办?这是王夫人和贾政的“错位”。这是第三重。
贾母说你要把他打死还不如把我打死了,弄得贾政马上跪下。这第四重“错位”,在贾母的溺爱与贾政怒其不争之间。
一连串的人都来慰问。林黛玉是什么话也说不出,眼睛都哭红肿了,只说了一句话, “你改了吧”。许多《红楼梦》学者回避了这一点。其实,这里有林黛玉和贾宝玉的“错位”,宁愿贾宝玉改了不学八股文,也不能把命丢了。这是第五重。
更深刻的是和薛宝钗的“错位”。薛宝钗是关切贾宝玉的,但没哭,拿了一些治伤的药,很理性,说涂一下,就不疼了。同样对贾宝玉好意,薛宝钗和林黛玉的感知是“错位”的,这是第六重,其性质是实用价值观念和情感/审美价值的“错位”。
这个错位的性质是正剧性的。
蔡云绘《晴雯补裘》
第二个用大笔浓墨写的是晴雯之死,不像金钏儿那样是侧面交代的,这是正面写的。这在《红楼梦》中是一个小的高潮。
王夫人把她驱逐出去毫无道理。就看她水蛇腰,长得漂亮,比较张扬,看到小丫头不顺眼还要骂。晴雯身居下贱、心比天高,秉性坦荡。不像那个袭人那样,安分守己。
这里的亮点是曹雪芹“犯”和“避”“善犯为能”“犯之而后避之”真功夫。写晴雯之死,避免了写金钏儿之死全能全知的叙述,而是通过贾宝玉的眼睛去看她在哥哥嫂子的家,贫病交加,嫂子对她很恶劣,连水都不给她喝,听她去死。
在贾宝玉眼中,在他面前可以顶嘴的,可以撕扇子取乐的,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在贾宝玉眼中和在晴雯嫂子眼中的晴雯的处境,这是第一重“错位”。
胡絜青绘《晴雯补裘图》
第二重,晴雯把她自己的内衣脱下来给贾宝玉穿上:其实没什么亲密关系,白躭了一个空名。非常后悔。贾宝玉接受了。这一重是纯洁的精神关系和躯体的关系的“错位”。
写到这个份上,要不“犯”,难度就比较大,在一般作者那里,可能就要“避”了。没有“犯”、“避”的自觉,勉强写下去有两种可能,第一,让晴雯赶快死掉,那悲剧性就成强弩之末了。第二,让两个人进一步亲密一番,就很俗气。
曹雪芹的精彩就在于,在贾宝玉看着晴雯奄奄一息不胜悲抑的时候,安排晴雯嫂子进场,这个风骚女人要挟宝玉上床。一下子就双腿把贾宝玉给夹住了。
这里要说明一点,按脂砚斋本,这个嫂子虽然放荡,发现二人并没有实质性的关系,还是放了宝玉,而按程乙本,则是挟持宝玉不成,是由于外面有人喊叫打断(参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013-1014页)。故夏志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论》中,对程乙本此处对脂本的修改,特别赞赏)
民国香烟广告画《晴雯撕扇》
从人物关系来说,这个“错位”比较复杂。
首先是,晴雯和宝玉的关系,在贾宝玉眼中是纯洁的,而在下流的女人来看肯定是肉欲的。其次,从风格上看,晴雯垂死的悲剧高潮,平添一个喜剧小丑,高雅和的悲剧和恶俗的闹剧的“错位”。这第三重“错位”是太独创了。
这样悲剧中的闹剧性/喜剧性的穿插,似乎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匠心的。我们在到司棋之死,鸳鸯之死中,还会遇到。
中国古典小说多有大团圆之正剧结局,悲剧性与喜剧性皆有不足。
《儒林外史》颇富喜剧性。范进中举以后家私暴富,范母本以为系借来,得知全系人赠,乃大笑而死。吝啬鬼严贡生临死,口不能言,为着两根灯草,伸着两个指头不肯死,等到小妾领悟,把灯草去掉一根,才合上眼。这在喜剧性上弥足珍贵,但是,范母、严贡生之死无悲剧性。
连环画《严贡生》封面
至于《说岳全传》,岳飞冤死,对手金兀术对之尊崇,偷偷去墓前祭拜,岳飞生死兄弟牛皋后到,金兀术被牛皋所骑而气死,而牛皋则因而笑死。
此系在岳飞悲剧之后,比之晴雯之悲喜交融双重“错位”虽不及,但稍可望其项背。然在“错位”的丰富、深邃上和《红楼梦》不可同日而语。
接着写贾宝玉对晴雯非常怀恋,一个小丫头骗他,晴雯临死时说,“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第七十八回)
宝玉去探看灵柩,而晴雯哥嫂等她一咽气便从贾府命拿了十两烧埋银子,雇人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宝玉扑了个空写了悼文,《芙蓉诔》。又把晴雯的死亡升华到仙化的层次。这是第四层次是恶俗和诗化的“错位”。
朱梅邨绘《晴雯撕扇》
在八个美女死亡/美的毁灭的谱系中,如果说秦可卿那个美的毁灭是未完成的话,晴雯的死亡则是全面完成了美的毁灭。
“错位”的运动,从正剧到悲剧,闹剧,还不够,又加虚幻的成仙和高雅的诗化,“错位”的性质之悬殊,运动层次递进,在中国小说中可谓前无古人,和西方经典小说任何一个女主人公的死亡相比,都堪称独领风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