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背后的畸零人
畸零人、“坏分子”、“边缘人”纪事
趁着律协面试的空当,忙里偷闲去看了《一秒钟》。倘若不是柏林电影节撤展风波,对“张艺谋”三个字已完全免疫。2011年看过《金陵十三钗》之后便已打定主意不再看张氏电影。本片又是撤展,又是延期一年上映,一方面反映了political空气今时不同往日,审查制度日渐精细化、常态化,可供辗转腾挪的空间愈发少;另一方面暗示着观众:也许,这片子还真的讲了点什么?
电影看罢,想了想,这不是“关于电影的电影”,也不是什么“老爷子70岁写给电影的情书”,而是一段社会边缘人的纪事。影片中的胶片、电影、电影院只是引子,余下的,要靠观众结合自己的历史知识进行脑补。
影片中有两句重要的话,第一句是:“坏分子,我要叫保卫科。”第二句是:“只有争,争一个好表现,才能消除你对他的负面影响嘛。”
今天对共和国历史不甚了解的观众,可能会把“坏分子”当作“坏人”的同义词。事实上,这个词具有特殊的、极强的政治含义。了解这点,就能明白为什么张译饰演的张九声听到这个词反应这么大,并不仅仅因为自己是在逃劳改犯,而是因为这个词语本身如同紧箍咒一般,谁是“坏分子”,谁就是社会渣滓、政治贱民。一个词就足以对人的精神形成强大的心理压力。
先说第一句话,历史学者杨奎松曾经考证过,“坏分子”这个词,国共都用过,在当时泛指一切腐化、投机分子,可以看出,这个时候“坏分子”跟“坏人”“社会败类”的意思差不多,尚不是一个政治概念。
后来,该词成为中央文件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泛指党内外一切作风恶劣、思想不纯,对党的事业具有破坏作用的分子。1957年,毛泽东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的矛盾》的报告中,第一次把这一概念大致确定在刑事犯的范围之内。其中是这样说的:“对一切盗窃犯、诈骗犯、杀人放火犯、流氓集团和各种严重破坏社会秩序的坏分子”,都“必须实行专政”。
杨奎松这样写道:“虽然,相对而言,因为‘坏分子’多是间接‘破坏社会秩序’,与直接反对共产党的‘反革命分子’还有不同,因此对‘坏分子’的定罪量刑一般略轻于‘反革命分子’。但是,因为‘坏分子’仍被划入‘严重破坏社会秩序’的分子之列,故从阶级斗争的角度,新政权仍旧是把这些人与阶级敌对分子视为一丘之貉的。结果,对这些刑事犯罪分子的政策,本质上和对反革命分子的政策没有两样。这也正是为什么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就把‘地、富、反、坏’统称为‘四类分子’,除枪毙或判刑者外,一般仍会长期实行剥夺这些人的政治与人身自由权利,交基层政权管制劳动、监督改造的做法。
有以上背景知识,张的身份命运已不必多说。待到落实政策,人生最重要的年华已经消磨殆尽,影片中被落实政策后的张译,扮相和面相像是没吃什么苦的,影片此处是败笔。
第二句话,张译因为自己是“坏分子”,在当时的政治空气下,妻女唯恐避之不及,遂离了婚。电影里当张译看到自己14岁的女儿在新闻影片中扛着面袋,说了句:“争什么呢?”于是便引出范伟饰演的放映员的第二句话。
影片中删除了张译得知女儿死讯的片段,导致许多观众不解张译都越狱了,怎么不去看女儿,非得在胶片上找女儿?正是因为女儿死了(因为生产事故,但为了和处于政治贱民地位的父亲划清界限,表忠心,必须苦干,这是死亡的深层原因),张译才觉得女儿那么“争”不值得。
但“争不争”是个悖论,张中晓曾说,在中国,君子恐惧,小人恐惧,中国人的行善,也是出于恐惧,恐惧的另一端就是盲动,一种“拼命主义”。所以,张译女儿不“争”也得“争”,如果她不争,只会被“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在未来一波又一波的运动中,如那幅胶片一样,被黄沙吹掩。
郑念回忆录《上海生死劫》
就此而言,如果观众将张译女儿与郑念女儿的命运相映照,张译女儿的死,未必是多么坏的事。至少,她少受了很多的苦,少见识了更多人
性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