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历史系先生们”之臧振老师(下)
臧老师热爱学生、热爱历史教学与研究,但历史却和臧老师开过极大的玩笑。臧老师出身较为优越,高小毕业后,没有考上中学,被街道办干事召集起来加入了失学少年自学小组,期间不好好学习,并与另一帮小子打群架,结果被人抱住猛打,打得眼球充血、鼻梁骨折断,以致后来左鼻孔堵、右鼻孔空,经常咳嗽,右耳经常鸣叫,听力也出了问题,上大学后虽经过治疗,但始终不甚如意,这也导致臧老师长期鼻腔问题。后来实在无所事事了,报名参加了一个考试补习班,经过一番努力考取了成都五中。三年初中成绩优秀,婉拒了保送高中后,顺利考取了省重点中学成都九中,高中三年遭遇1959—1962年的经济困难,羸弱身躯不堪学习的压力,第一次高考顺利落榜,经过又一年的艰辛复习,第二年8月,臧老师顺利考进了梦想中的北京大学历史系。结果进入北京大学第二年,却开始遭遇文革,优柔寡断的性格使得臧老师在文革期间的造反派们之间两面不讨好,成为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角色。熬到毕业分配,因为背上有黑锅,怕影响家里,臧老师能回四川不敢回,带着沉重的思想包袱到陕西乾县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到华阴县的部队农场接受“解放军的再教育”。1970年,被分配到陕西佳县农村中学任教,就这样,一个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的高材生,在一个山间中学,一任教就是十年,直到1980年8月。
1980年,臧老师考上南京大学历史系先秦思想史方向的研究生。1982年研究生毕业后,来到了陕西师范大学,成为以前他想也不敢想的陕西师大的老师!
臧老师在回忆他的这一段人生经历的时候,经常会说道:“《孟子》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现在想来,对于我来说,成为大学老师,就是天将降的大任吧。‘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三年高中时代我算是领教了。‘行拂乱其所为’,在大学及毕业后的十年,也算是一种经历了。”这种经历,是个人遭遇,还是历史宿命,又有几人能说得清呢?
臧老师进入大学后,格外珍惜大好的大学教学研究时光,除了非常勤奋日常授课内容外,科学研究偏重于先秦文化思想史领域,在上个世纪末,臧老师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学术专著《蒙昧中的智慧——中国巫术》,通过实地考察调研及查阅文献资料,臧老师对先秦时期的中国早期巫术中的智慧进行了深入浅出的探讨。一本薄薄的小书,却系统地反映了中国思想文化史的一个领域,二十年过去了,该书并没有因为它的薄和简而被学术界忘记,反而被包括北师大等大学院校列为历史系的学生的、研究生的必读书目。进入新世纪,臧老师在中国书店出版了他的第二本专著《中国古玉文化》,该书不是简单的玉器鉴赏和收藏读物,而是讲玉器与中国文化,讲的是玉文化的背景,整个玉文化的历史,系统地介绍了中国古玉文化这样一个领域。十多年来,该书也逐渐地得到学术界的认可,被很多先秦思想史学者列为推荐书目;在中国文物学界,也成为了了解中国古代玉文化的专业书籍,得到了专家学者的广泛认同。到了退休年龄后,臧老师依然是退而不休,每日在自己的教授工作室研读先秦诸子经典,并在历史文化学院网站的西岳论坛上嬉笑怒骂,为同学们答疑解惑。在这一段时间内,臧老师先后相继完成了陕西师大辞书编纂研究所主持的《十三经辞典》尚书卷的编纂工作。该系列辞书皇皇巨著,前年相继完成,屡获国内各项大奖,其中最为佶屈聱牙的《尚书》部分即为臧老师独立完成,可谓居功甚伟。据说,臧老师完成此书后,大病一场,后来去太白山静养了半个多月,鼻腔及头疼问题才相继康复。将学术研究视若自己的生命,这也许就是臧老师这一代文化学人的秉性使然吧。
臧老师待人接物和蔼可亲,但对学术要求却是一丝不苟。还记得当时本科毕业时,因我要考取先秦史专业的硕士研究生,故而本科毕业论文自然的也便选择了先秦史的方向。当时我的论文题目为《春秋时期和战国时期的军事战争比较研究》,本科论文本为泛泛而谈,最后得出结论无出乎春秋战国社会转型的细腻变化,所以只要言之有理、言之有物,一般情况下教授们在本科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便不会为难我们。臧老师拿到我的毕业论文,审阅之后,微笑着问道:“你论文中讨论了春秋战国时期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你认为这个评价有无问题?”春秋战国为西周宗法分封制度瓦解新兴地主阶层崛起的社会大转型时期这为学术界的共识,由此维系宗法分封制度的礼乐制度遭到破坏也是必然。所以当臧老师提到这个问题时,我就想当然的说“没有问题!”并阐述了自己的理由。结果臧老师将论文一放,义正言辞的说:“错了!不是‘礼崩乐坏’,而是‘乐坏乐崩’!我检索了所有的先秦文献典籍,从来没有‘礼崩乐坏’这个说法。《汉书·武帝纪》也说‘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今礼坏乐崩,朕甚闵焉’,礼是一种祭祀仪式,在春秋战国社会转型期、人们不重视的情况下逐渐被遗忘,慢慢的坏掉的。而乐作为演奏的东西,其载体应该是口耳相述或者用乐谱等方式记载下来的,一旦没人学了,就会很快被人遗忘,再有人想要恢复的时候,却再也没有人会了,所以‘六经’中独缺《乐经》。后人约定成俗,以讹传讹,将‘礼坏乐崩’说成‘礼崩乐坏’,但作为一个专科出身的历史系学生,我们不能人云亦云,而要有思考怀疑和辨正精神”。这件事情虽说发生在一场答辩会上,但却对我日后的学习、研究产生了巨大作用,特别是读研究生及工作期间,面对有疑惑的问题或举棋不定的时候,我总会静下心来,认真分析、查阅资料、详加考查、辨别真伪,最终争取得出最佳结论。这正是臧老师作为我的大学老师,言传身教的影响着我们的做学问精神的点滴映像。
后来读先秦史专业的研究生,尽管臧老师不是我的直接导师,但由于大学阶段和臧老师建立了亲密无间的友谊,且他也为历史系先秦史方向的导师之一,所以跟臧老师在一起也就显得格外亲切。每每去向导师询问问题,如若心中没底,往往就会提前跟臧老师取得联系,先到他那里寻经探宝;在教学楼上自习的时候,累了、困了,走出自习室在走廊散步,便会身不由己的来到臧老师的教授工作间,敲门应声推门而进,简单招呼之后,不了别的,就看他那一丝不苟做学术的姿态以及书架上摆放的先秦史方面的专业著作,就会使人将疲惫脱下,将烦躁放下,将心情静下来认真读书。有的时候与臧老师聊天太久,过了午饭时刻,便会和臧老师步行或者骑自行车到达大学对面的茅坡村,找到一处川菜馆,坐下来,老板娘走过来,随口叫出:“麻婆豆腐、鱼香肉丝、蒜香回锅肉老三样,对不,先生?”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在大学的七年岁月,转瞬即逝。这期间有忧愁、有欢乐,有悲喜、有离合,有言笑晏晏,也有泣涕涟涟。2008年6月,我从陕西师大顺利毕业,到西府陈仓的一个中学任教,期间因霭儿继续读书,我常日里奔波往来于三秦大地上,周末在大学也经常能够见到可敬可爱的臧老师,顺道问一声“安好”!两年后,霭儿博士毕业,我也把工作转回西安,在南郊的大学附中任教,距离近了,但因为大学部里没有了牵挂,倒是去师大、特别是新校区的机会越来越少了。逢年过节一个电话、一个短信、一声问候,却往往能够让人思想半天。曾经无所次的发誓闲暇时间一定要探望师友,但仿佛真正闲下来却不知所从。去年夏天,在历史系担任教学任务的师兄发微信图片臧老师随笔集《戈辰随笔——阅世、读史、为师》和专业论文集《古史考论——西雝集》将分别由陕西师大出版社和商务印书馆相继出版。“戈辰”为臧老师名讳臧振各取半边而成之笔名,“戈辰随笔”为臧老师在西岳论坛开辟的专栏,自专栏开辟后,里面的文章我从未落下,而今结集出版,自为一大幸事;《古史考论——西雝集》,西雝本为周天子四门之学的辟雍,《诗·周颂·振鹭》记载:“振鹭于飞,于彼西雝。”臧老师名振,“于飞”于周秦汉唐故都故都长安的高等学府,研究先秦史学。所有这一切,都与《诗经》记载不谋而合,故而臧老师用《西雝集》作为自己的专业学术论文集,发乎其情,合乎其理。当知道这两本书出版消息后,我与臧老师取得联系,要求购入此二书然后找他签名。臧老师在电话那头偷笑了:“你不用买的,《戈辰随笔》本来就有你的;《西雝集》属于专业论文集,计划只送给先秦史专业的师生朋友,但你属于先秦史的研究生,所以也有一本你的。不过两本书还没有正式上市,当书上市了,你过来取就行了。”
到了暑假,妻上班,我一个人在家陪儿子。一日无事,带着三岁的儿子再次坐上了开往大学城的600路公交车,一路车马劳顿,处处物是人非,校园里的一物一景,都是那么的熟悉,当年刚搬过来时劳动技能课上种植的法国梧桐树也已经合抱粗细,但同学们已经各奔东西,天涯海角而各自奋斗,学校对面的茅坡村也早已经拆迁变成了万科城高档小区,历史文化学院也由最初的文渊楼(11号楼)搬到了图书馆东南角的文澜楼上,系文物陈列室早已扩展成了陕西师大历史博物馆,在图书馆的西副楼成为了大学的地标性建筑。根据臧老师提示,按图索骥,我来到了他位于四楼的工作室,推门而进,一切却依然还是那么的熟悉,那一次会谈,与臧老师聊了很久很久,聊当年的同学、聊曾经的文物陈列室,又到了午饭时刻,当臧老师提出要去餐厅吃饭的时候,内心里却再也寻找不到当初同学们一起聚餐谈笑的感觉,便借口子幼不便,取回赠书,仓惶逃回。其实,臧老师还是那颗和蔼可亲的臧老师,但我或许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懵懂求学的我,同学们毕业十多年来,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和颠沛流离,再也回不到当年的那个葱茏岁月了。
臧老师是1943年生人,而今早已过了古稀之年,但身体尚为康健,如今的学弟学妹们,都习惯于称呼臧老师为“臧爷爷”了,但我仍然固执的认为:“臧爷爷”削弱了我对臧老师的尊敬,而“先生”却拉开了我跟他之间的亲切之情,所以我还是习惯于叫他“臧老师”。日常里,他仍躲在自己的工作间,没人造访的时候,继续在办公室热他的剩饭;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仍然会一个电话,一个短信,一句祝福,晓得大家都相安无事,也便暂无牵挂了。
愿臧老师健康长寿,洪福齐天吧。因为我还记得那句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2017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