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广水宽曰漫川
地广水宽曰漫川
只有回趟老家,才会有写文字的冲动,生活日常终归是庸庸碌碌,——“活得匆忙,来不及感受”。老家漫川关如今是声名日盛,让我有感触的倒不是故乡这日新月异的变化,让我浮想联翩还是村口的大槐树和“街上的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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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旅游的招牌吸引远处的客人,早已打破了这边城小镇的安静,游客好奇的眼神让小镇居民偶有躁动,却也没明显改变原有的生活节奏。漫川人的这份淡定是恰当的,也必须有这份淡定才无愧于先祖。回放漫川关的历史场景,祖辈们是见过大场面的,也演绎过传奇。
漫川的很多地名中留下了不少北宋杨家将的传说,虽然史籍没有留下除杨继业之外的其他任何杨家的英雄,老百姓是信的,我也是信的。我相信杨家八姐的英姿和除恶的事迹安抚了很多代漫川人。接续杨家将时代是宋金冲突的年代,漫川是宋金时期两国边界,有机会站到了历史前沿,而漫川的千沟万壑注定其不会成为历史主战场,边关冷月因而更显苍凉,其苍凉已不是战争的残酷,而是担心战争随时可能到来的无期的煎熬。
——祖辈们估计也分不清兵患、匪患和绿林传奇。乱世里陕南的地势是适合土匪生长的,如今县域深山里遗弃着不少的寨子,大多是建在交通、生活不便的山顶,不管是百姓还是土匪留下的,总归是与兵、匪有关。就最近的民国割据时期的乱世,县志记载的十几起“兵事”大部分是“匪事”,有民初的白朗(也称白狼)、二十年代的“老洋人”扣关漫川。我小的时候,母亲们吓唬或骂小孩常用土匪“李保魁”的大名,他也在民国21年,洗劫漫川关,占据临近的湖北上津关多时。民国编纂的县志把徐海东在漫川的活动也列入“匪患”。
10多公里之外的湖北辖上津关是有城墙的,我不知漫川关当年是否沿河有城墙,我想应该没有,山谷和水道既是天然关隘。——边关也不是漫川的历史主流,相信漫川在更多历史时期是商埠,是樯帆憧憧、商旅川流、纨绔竞奢的场所。即便是藏在深山中,有了一条商旅水道,联系着江汉平原和关中平原的城镇群,商埠传奇应有的所有场景一定都在这儿演绎过。漫川也正因了水陆码头四季穿梭的客流,各地的物资、信息、生活方式也随之带来。那时的漫川一定是紧跟时尚的,可以想象:双戏楼上的唱本很可能就是一周前刚在武昌或长安的戏台首演;街上醉酒策马少年的穿着也可能刚刚在开封府流行。可惜水码头和300余铺户街市在光绪21年被大水冲毁,从此商埠衰落,也恰对应水运时代结束的大背景。对中国来说,光绪21年就是个多事的年头。
商旅古道走过了商旅船帮、骡帮,也一定走过落魄诗人,商旅古道也会是文化古道。从长安南下的文人墨客会选择出武关往南阳,也一定会选择出漫川关从金钱河水道下襄阳。下游的古均州常常是贬官之所,唐中宗李显也曾被其母武则天贬往均州,看到这段历史时,我就想象过沮丧的李显一路劳顿,在漫川古镇某客栈稍事放松,即便是贬谪身份,在这远离政治的边界小镇也不用低头遮颜。如果他真曾在漫川歇脚,他该是感激的。
漫川因此一直没有远离主流文化。研究楚辞的文沙怀老先生讲过,诗三百首篇《关雎》采自于汉江流域一带,说道目前郧西还有不识字的老人用本地话在吟唱,不识字意味着口口相传。傅斯年1928年在中山大学的诗经讲义稿也是这一结论,他认为:《周南》、《召南》都是南国的诗,并没有岐周的诗。南国者,自河而南,至于江汉之城。虽然我也见过陈忠实一篇短文中认为《关雎》是源自关中渭北,他还亲去凭吊“在河之洲”的合阳洽川。这一点,我是绝对不信陈忠实先生的,从周公、召公分陕而治的西周正史来看,周南也是在歧周之南。周南共11篇,除了《关雎》,另有一篇《汉广》,正是汉江樵夫的口气。我是相信:“在河之洲”是指金钱河直至于汉江的下游一带。我尝试过用漫川一带方言吟诵《关雎》,是更有味道的,就恰如文沙怀用楚方言吟诵《楚辞》。
我读初中的年龄就常在学校西侧两河汇流处的河滩边读书,读书少年郎也常心不在焉,侧目“在河之洲”的小芳。那时的小芳纯净正如上游的河水,水边也是荇菜参差,也听得到雎鸠关关。和诗经《关雎》的场景是恰当契合的。
后来我偶回老家,喜欢一个人走石铺老街,看着已遗存不多称为莲花第的明清老屋,碰巧也会听到龙船调、漫川大调传来。街上人也不多,即已是旅游古镇,商业还不显得突出,店家见了游客也不咋吆喝,挑担子卖神仙叶子凉粉和芝麻糖的也很随性。我很乐意见到这些,即便政府的规划引导有些急迫,漫川人还保有其淡定。闲的时候,我搜集漫川的历史、传说及可能的一切文字记载,想发现这淡定的源头,和这份淡定在将来持续的可能。
关于一个小镇的文字记载终归是极少的。我初读县志是1980年代末的高中时期,县里刚编印完县志送了父亲一本,是民国25年的县志选本,关于漫川最早记于《左传》,汉时设漫川县,春秋楚致方城在漫川设石门绘关等内容让我对故乡顿生兴趣和敬意,可是自那时起就外出上大学、在外谋生,与故乡是渐行渐远了。记得县志关于漫川最触目的一处是一个烈女的记载:“郑彩云,邑漫川女也。未详父何人、婿谁氏第,传豫匪老洋人犯境,女恐污辱投河死”。1980年代批判儒家封建传统的氛围还很浓,烈女似乎一定是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所致,我当时的观点也是蔑视的。但如今积累了一些生命历程,回归这位烈女鲜活的生命本身,我开始敬畏。一个人走在这石街窄巷,常常幻觉有一个晚清服饰的女子的背影总在拐弯处再现又消失,接着就幻化成我少年时有朦胧好感的一个女孩的背影。
即便只有极少的文字记载留下,也可见漫川先辈们是见过些世面的,不管是兵是匪,商贾或贬官、文人或纨绔,他们都淡定的招待过。
村里大槐树坚持到1970年代末被挖掉了,街上的小芳也随后进城了,和我一样混迹在盲流中分辨不出了。总算还有没出去的人接续着先辈的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