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性别的想象”不再重要,某种解放正在发生

2021「山一说:女性与电影」活动现场

编者按:

山一国际女性电影展自创办以来,已经走到了第五个年头,今年的讲座论坛部分「山一说」先行启动,于9月19日在成都方所书店举行第一场线下活动——「山一说:女性与电影」,由山一国际女性电影展策展人兼联合创始人李沫筱担任主持,知名学者、北京大学人文特聘教授戴锦华担任嘉宾,围绕“行进中的赛博时代,影像还有多少可能”(The Possibilities of Moving Image in the Cyber Age)这一主题进行。
「导筒directube」将为广大读者带来这一场生动、有趣的讲座的文字整理,因为整场活动的时长较久,内容较多,会分为三篇发送,本文为第一篇。
在正文内容开始之前,编者需要简单地介绍一下主题中出现的“赛博”与即将谈到的《赛博格宣言》。以下内容部分来自wiki。
《赛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是一篇由唐娜 · 哈洛威(Donna Jeanne Haraway)撰写的文章,1985年发表在《社会主义评论》(Socialist Review)上。该文中,赛博格的概念是对严格界限的摒弃,尤其是那些将“人”与“动物”,以及“人”与“机器”分开的界限。她写道:“赛博格并不梦想一个以有机家庭为模本的共同体,这一次没有伊底帕斯的计划。赛伯格不会认得伊甸园:他不是泥土做的,不能梦想回归尘土”。

《赛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

和唐娜 · 哈洛威(Donna Jeanne Haraway)

《赛博格宣言》批判了传统的女性主义观念,特别是女性主义者强调的身份认同政治,宣言主张以亲近性(affinity)取代结盟(coalition)。她用赛博格的形象,敦促女性主义者超越传统的性别、女性主义和政治的局限;《宣言》被认为是女性主义在后人类理论发展的里程碑之一。
哈洛威在《赛博格宣言》之初,解释了自20世纪以来三次界线崩溃,这三次崩溃使她的混种——赛柏格神话得以实现:人类和动物、动物─人类(有机体)和机器、以及物质与非物质之间的边界崩溃。进化已经模糊了人类和动物之间的界限;而20世纪的机器则已经模糊了自然和人工之间的界限;微电子学和政治的而不可见的赛博格则已经模糊了物质的界限。

2021「山一说:女性与电影」活动现场

山一说

行进中的赛博时代

影像还有多少可能

正文整理(为方便阅读,语序略作调整)

李沫筱: 

大家好,我是山一国际女性电影展负责策展工作的李沫筱,由我来为大家主持今天的论坛活动,很高兴,也很感慨今天能跟大家见面,同时非常期待稍后的一个半小时的讨论。

今年是山一国际女性电影展的第五个年头,年初我去北大拜访戴老师,我就表达了其实第一年做山一国际女性电影展的时候,就特别希望能请到戴老师,但当时的我们“还不是特别有自信”(笑),今年第五年,“有一点自信了”,希望能请到您过来。 戴老师给我的答复是:“只要是做女性电影相关的我都义不容辞”。

所以今年活动的第一天,我们就邀请到了戴老师进行主题为“行进中的赛博时代,影像还有多少可能”的讨论,戴老师常年以研究女性议题、研究电影为主,一直在这个行业的前端观察着社会、世界的各种变化,希望今天的一些分享能够带给大家更多的想象,让我们有请戴老师上台跟大家打个招呼。

戴锦华:

大家好,有缘在这里相见。

2021「山一说:女性与电影」活动现场

李沫筱:

今天要聊赛博格,我想不如就从80年代 唐娜·哈拉维当时的一篇赛博格宣言和大家聊起,想先请戴老师和大家分享一下您觉得赛博格理论在80年代90年代和对当下这个时代所产生的不同的一些意义。

戴锦华:

沫筱也是给了我一个“博士论文”级的题,我试着简单的跟大家分享,不知道在座的朋友们知不知道一个非常奇特的女性主义者,女性主义理论家也是明星教授,她叫唐娜·哈拉维,是一位美国的女性教授。如果大家对她略有了解的话,大家一定会知道1985年她发表的《赛博格宣言》,在这个宣言当中她创造了一个“新词”——赛博格(Cyborg),所谓Cyborg就是人机合成人。

2019年我最后一次见到唐娜的时候,她跟我说你要恭喜我,我现在成了赛博格,因为她刚刚换了人工金属的胯关节,所以她就开玩笑的说了那一句你要恭喜我成为了赛博格。

但是我们大家提到赛博格的时候,会有一个更直接的联想,爱电影的朋友都熟悉的《攻壳机动队》,押井守著名的动画作品。他对科技、科幻、日本电影、世界电影,以及我们对于未来的思考和想象当中都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加一句,不知道大家是不是知道押井守也是一个激进的左翼知识分子,是一个坚持不懈的批判资本主义而著称的电影导演。

回过来,当唐娜·哈拉维在《赛博格宣言》当中,像他所有的论述一样,她支持这种新技术吗?她反对这种新技术吗?或是她认为赛博格技术是一种父权结构的资本主义延续吗?还是她认为这是一种获得解放的可能性呢,如果你带着这样的问题,你在的著作当中不会找到答案。对唐娜·哈拉维,也许我可以骄傲地自称“我是她的朋友”,我觉得我们有很多不同,也有一些共同,我们的共同之一是我们心目中的女性主义的关键,是反本质主义。

我们不相信有与生俱来的男人和与生俱来的女人,我们认为男性和女性作为无数的个体,其自身是千差万别,某一个男性和某另一个男性的差异很可能大于女性想象中的女性与男性的差异。

我个人并不否认男性和女性之间一定存在着因我们的生理结构的差异而造成的不同,但是我认为在今天的世界上,在所有的文明当中,我们没有机会真正的去认清我们身体,那些生物学的东西到底在什么意义和层面影响着我们。

为什么我们没有机会去认清?是因为男性和女性成为了现代所有的文明体制当中的一种等级结构。一个权力结构,一个等级结构,因此还产生了一系列的文明和理论。

我们在这个理论当中出生,甚至我们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处在这个文明结构当中,父母想象腹中的胎儿,会想象一个男孩我将怎样?一个女孩我将怎样?包括一个男孩子给他起什么名字,一个女孩子给他起什么名字。

在那个时刻一个本质性的、文化规定性的想象已经在开始了。我们不能自外于这个结构,所以我们不能单纯的去认知每一个个体与每个个体的差异和两性之间的差异,以及两性的分别之外性少数的差异,他们的生存、他们的生理、他们的心理、他们的选择、他们的生命。

对我来说,《赛博格宣言》当中至今为止仍然非常响亮和有力的一个东西是当哈拉维说我们都是赛博格,女性就是赛博格,女性主义者就是赛博格,那么她在说什么?因为赛博格意味着一种集成、一种合成、一种混杂、一种混沌、一种不明确,一种难以去讨论,在什么意义上我们就我们成了赛博格?

在什么意义上,我们不再是人,在什么意义上我们是机器?人和机器的比重是什么?当我戴眼镜的时候,我是不是已经是赛博格了?如果不是的话,当我体内更换了一个人工脏器的时候,我还是人吗?那么就是这样的一种在生物与非生物在有机与无机,在硅机与碳机,然后在所有的二项对立,男人和女人,有色人种和白种人,同性恋者和异性恋者等等的二项对立之间,赛博格创造了一种混杂状态, 一种越界状态,一种不清晰的状态。

所以到今天为止,我们正在身心的进入到一个“赛博格时代”,因为数码转型整体的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整体的改变了我们文明的形态,整体的改变了全球的生产劳动的形态。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在什么意义上仍然是纯粹的?比如说我经常说“我是中国人”这句话,我说的时候不加思索,不用论证,无需怀疑,但是如果我们想到的是漫漫5000年的文明历史,当我们想到在这漫长的历史当中,我们经历了无数次的文明冲击、文明危机、种族的冲突和混合,那么在这个时候你又是在什么意义上,说它是一个单一的、纯正的、本质性的存在呢?

我们是那样一个特别丰富的过程的结果,它是一个命令,但它同时是一种状态,这个状态绝不是单一的。

所以我觉得大概今天我们重读唐娜·哈拉维的《赛博格宣言》,这个已经很久远的宣言,它全新的意义是在不断的提醒我们“反本质主义”的现实意义,不断地提醒我们,当我们自觉到我们作为女性,作为人类的一半的历史生命和经验体的时候,我们同时必须正视历史的过程,正视我们生命的一种混杂状态,在什么意义上你会男性化,在什么意义上你可能女性化,在什么意义上你是成功者,在什么意义上你是失败者?

每一个定义当中其实都是一个很混杂的状态,都是一个复杂过程的结果。我们要对抗那种把我们钉死在一个地方的力量。

2021「山一说:女性与电影」活动现场

李沫筱:

谢谢戴老师。是不是可以说从80年代这个宣言开始,其实就迈入了技术革命,我们进入到了计算机互联网的时代,这个时代多媒体的介入,技术的入侵,当我们今天再次回顾影像的发明,这也是一个技术革命的产物。

从刚才您讲的,无论是哈拉维以一个女性主义思想家的角度,还是我们从一个性别的角度去观察这种“入侵”,我们又能解读出什么样的意义?

戴锦华:

主持人又抛给我一个巨大的话题(笑)。今天我们经常讲新技术革命、讲数码转型、讲媒介时代、讲影像时代,我们觉得这都是比较晚进的现实,大概这几十年发生的一个现实,其实今天我们所经历的所有的变化,真正发生的时刻就是上一个世纪之交——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所有的这些变化已经发生,我们开始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时代,而这个全新时代的代表性的媒介就是电影、留声机和打字机。

我们现在想一想,电影的诞生的时刻就是今天我们所经历的所有技术革命开始的时刻。

今天我们所有使用的技术,我们所有经历的巨大的冲击和变化,最为集中的表现在一个是数码技术,一个是生物技术,也就是基因工程和基因链破解。

这两个东西他们发生关键性的技术突破,都是在20世纪60年代,在那时,这个变化就已经发生,这场技术革命已经真实的实现了。

因此大家会知道20世纪60年代也是电影史的一个辉煌的年代,也是女性电影人开始群体的冲击男权壁垒的时刻。

那个时代也是全球动荡和革命的一个年代,它是和技术革命的相互呼应,但是为什么100多年前就已经发生的事,然后到60年代已经突破的技术革命,一直到最近才开始改变整个世界,才开始进入我们的生活呢?

很简单,是因为直到20世纪80年代,20世纪后半叶的全球被分割为两大阵营——当时我们进入冷战年代,所以所有的新技术都被军事垄断,都是军事技术,直到冷战终结,这些技术才开始民用化。

所以今天我们遇到的新技术并不新,都是在20世纪中叶已经发明出来,而且快速推进。它进入我们的生活是因为冷战结束,全球化进程开始,那么这就回到我们的题目,我自己认为当100年的历程在世纪末,又一个世纪之交冲击我们生活的时候,它对于我们今天的议题——“电影和女性”,它不能说特别清晰,我觉得很重要的显现出的意义都是双刃性,都是两面性的。

大家注意到数码技术对于世界的冲击不仅在于我们有了微信,我们有了移动通讯平台,我们有了即时消费,我们有了电商,有了全球的物流系统,而且因为互联网的存在,整个全球资本的运行方式,全球劳动和生产的组织方式,也决定我们今天世界的一些最基础性的,重大的组织形态都发生了变化。

我们特别经常说的“宅生存”成为可能,网络生存虚拟性的生存,我们的ID、我们的马甲,我们的“阿凡达”,可能成为一个比我们所谓的“真身”,我们的真名实姓,更重要或至少时一样重要的一种生存形态。

当所谓在家办公弹性工作制,也开始越来越多的成为雇佣劳动的时候,我们甚至最物质性的生存层面。也可能在赛博空间当中展开并且进行。

那么于是有一个非常显见的状态出现了,就是性别在虚拟的赛博空间的层面上,可能越来越明确的成为一个角色,我们的性别身份越来越多的成为一种cos,因为它只是我们注册一个ID的时候的勾选,我在选择栏中勾选是男还是女,我勾选我是哪年出生的,我肯定我每次注册的时候一定“不忠实”地勾出来我真实的年龄,否则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怪物”(笑),有人可能会说小朋友的空间你来干什么?你这个老东西要搞什么破坏?(笑)

当然我自己有一个特别奇特的体验,是我曾经真的想考察一个QQ群的文化,所以我很“坏”,我就注册了一个男的“马甲号”,和一个女的“马甲号”。

告诉大家一个很奇特的体验,这两个马甲号中,我没法推进我的女性角色,我没法“Run”我的女性角色,为什么?

因为我遇到三种态度,第一种态度就是大家都来保护我,大家都来关爱我,大家都来呵护我;第二种体验是大家都来指导我。大家发现——这个女的有点笨,有点傻,有点天真,有点可爱,我们得指导她; 第三种就是来挑逗你。

这三种态度下,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所以最终我很成功地运营了那个“男性”角色,而所谓的“男性角色”其实是我日常的状态,就是指平等的去讨论,发表我自己的意见,可能这个意见有点独特,可能这个意见有一点有趣,那是我正常的状态,大概那一次完全偶然的网络实践的结果,使我强烈地感到赛博空间当中的 "cos" 和这个 "role" 以及角色的扮演。

——未完待续,请继续关注「导筒」近期推文——

文字整理:导筒directube/涂柯滢/李欣文/蔡东妮

编辑/排版/图注:导筒directube

活动现场图片来自:山一国际女性影展

山一五周年特展 | 被看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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