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法大学张灵教授莫言研究系列成果之十一:《莫言小说中的一些特别事象与景观》
莫言小说中的一些特别事象与景观
张 灵
【摘 要】文学是以语言形象说话的艺术。我们研究作家作品,就不能不注意到作家作品中出现的那些重要的、特殊的意象、物象以及由它们参与或组合而成的事象、景观。拉伯雷的伟大作品曾经因为有抛掷粪便和浇尿的情节等而遭人误解与指责。但巴赫金终于以生命主体间的“对话”理论找到了打开拉伯雷思想宝库的钥匙,而这把钥匙同样适用于理解莫言小说中描写“尿”、“乳房”、“种”、“杂种”、“杂交”等粗鄙事物的叙述学意义。
【关键词】莫言小说 生命主体精神 “尿” “乳房” “种” “杂种”
文学是以语言形象说话的艺术。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描述构思过程时指出:“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在此,神情心理都要通过物象而实现沟通和表达,如同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所形象地指出的:“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故诗无气象,则精神无所寓矣。”[1](P.77)黑格尔谈艺术想象时认为:“属于这种创造活动的首先是掌握现实及其形象的资禀和敏感,这种资禀和敏感通过常在注意的听觉和视觉,把现实世界的丰富多彩的图形印入人心里。此外,这种创造活动还要靠牢固的记忆力,能把这种多样图形的花花世界记住。” [2](P.357)可以说形象、意象、语象、物象、事象的创造在文学创作中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因而,意象派的大诗人艾兹拉·庞德甚至不无夸张地说:“与其写万卷书,不如一生只写一个语象。” [3](P.136)同样,我们研究作家作品,就不能不注意到作家作品中出现的那些重要的、特殊的意象、物象以及由它们参与、组合而成的事象、景观。莫言作品中有许多引人注目的、特殊的事象与景观,它们是莫言文学的独特风景,是莫言文学的意义和莫言诗学的独特体现。
一、尿
读过莫言小说《红高粱家族》或看过电影《红高粱》的观众,大概没有谁会忘记莫言作品中这神奇的一笔: “正像许多重大发现是因了偶然性、是因了恶作剧一样,我家的高粱酒之所以独具特色,是因为我爷爷往酒篓里撒了一泡尿……。”没有谁会想到莫言在作品中会赋予尿以如此化腐朽为神奇的超凡脱俗的神力。在莫言以后的作品中,尿也不断地出场,成为一个频频亮相的事物。
《球状闪电》中涉及“尿”的文字达十几段。《欢乐》中有对“尿”的令人刻骨铭心的描述:
……墓前水泥制成的墓碑上,淋遍了麻雀与鸽子的黑屎白尿。哪里能见到鲁连山所说的那热腾腾的蜃气?这又难道是黄金专科学校学生的祖坟吗?你恨不得对准那两个耗子洞撒一泡又黄又臊的老尿!但你知道不能撒尿了,你应该把尿憋足,憋得像高压水龙头一样,滋到一个你认为最肮脏别人认为最神圣的地方。
在《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里,面对“狼”的弹弓,满腔仇恨的同学们提出各自的发泄仇恨的办法,但最终选定的最解恨办法是:“把它扔进厕所,用尿滋!”在《野骡子》这部作品中,“老兰”与“我父亲”这一对情敌的对决竟然是围绕一泡尿展开的:
老兰根本就没把我父亲看在眼里……他一边歪着头向那些屠户和牛贩子说着话,一边拉开了制服裤子的拉链,大大咧咧地掏出那个黑不溜秋的家伙。一股焦黄的液体在我们父子眼前滋滋啦啦地落下来,我的鼻子马上就嗅到了热烘烘的臊气……
这泡尿应该是小男孩和他父亲眼中、记忆中最长的一泡尿了。这也许是文学中关于一泡尿的最辉煌、最漫长的描写了——关于一泡尿的描写在作品中展开了近千字!它也是关于生命主体精神的一段最悲哀的文字了。
在《司令的女人》中,黄外香可能因为尿床而意外地被阴差阳错地追认为“革命烈士”,而女人狂笑被呵斥为是“喝了母狗尿了”。在《丰乳肥臀》中,小说第一章开始不久,就有“司马亭在当街上大大咧咧地撒了一泡尿……”随后驴粪驴尿、猪尿陆续出场。当母亲面对“一辈子吊在女人奶头上的窝囊废儿子”发出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时脱口吼道:
你给我有点出息吧,你要是我的儿子,就去找她,我已经不需要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儿子,我要的是像司马库一样,像鸟儿韩一样能给我闯出祸来的儿子,我要一个真正站着撒尿的男人!
在《酒国》的结尾作者让主人公侦察员归宿于“粪尿之家”:茅坑。
在《枯河》中,写到置男孩子于死地的权势人物书记时,他在男孩眼中是以“大大咧咧地撒尿”出场的。
在《笼中叙事》中饱受折磨的屠小英,在车间主任的点拨下终于惩罚了那个令她深恶痛绝的滚刀肉刘金花,这个惩罚的一个标志性的结果是刘金花仰面跌落在尿里。
《拇指铐》中的小男孩阿义在归家的途中被两个奇男怪女截住,便“感到腹中痉挛,强烈的尿意突然袭来……”
莫言作品中到处写到了尿,大有嗜“尿”成癖之嫌。其实他不仅写了尿,也经常写到“尿”的同伴——粪便以及经血等等事物。他为什么要写到这些事物呢?其实上面摘录的描写已经互相阐释了这些描写产生与存在的意义、理由。“尿”是身体的一种直接反应的产物,它甚至是身体的一部分。因此,它直接牵连、指向身体。尿直接出自生殖器官,因此,它具有更强烈的感性、感官渊源。所以“尿”在生理意义之外成为身体表达存在感受、意义与态度的一个有力的符号手段。正像我们日常所说的:“不尿他”、“不尿他那一壶”。这个说法强烈地表达了一个生命主体与另一个生命主体之间的“权力”冲突与一个生命主体对另一个生命主体的“对话”或拒绝“对话”的态度。从莫言上面的那些描述中,我们也能看到“尿”所具有的表达或表现的功能与特殊意味。拉伯雷的伟大作品也曾经因为有抛掷粪便和浇尿的情节等而遭人误解与指责。但巴赫金终于以生命主体与生命主体之间的“对话”的诗学理论找到了打开拉伯雷宝库的钥匙,而这把钥匙同样适用于理解莫言小说中描写“尿”等粗鄙事物的叙述学意义。莫言自己在一篇创作谈中夫子自道的一段话,说的是创作,但也正可说明“尿”在他的小说世界里所具有的诗学意义:“现在什么是我的文学观呢?……往‘上帝’金杯里撒尿吧,这就是文学!……在墙角撒尿是野狗的行为,但往上帝的金杯里撒尿却变成了英雄的壮举。上帝也怕野种和无赖,譬如孙悟空,无赖泼皮极端,在天宫里胡作非为,上帝也只好招安他。” [4](P.291)这种非抽象理性的“身体语言”话语更自然有力地表达了民众的生命感受和生命主体态度,因此它们具有更真实深刻的诗学效果和意义。莫言作品中的“乳房”、“种”、“杂种”、“杂交”等“物象语言”、“身体语言”、“器官语言”的作用与意义亦可如是以观。
二、乳房
就像我们很难把莫言小说中关于“尿”的描写、叙述一网打尽全部罗列于此一样,莫言小说中关于乳房的描写和叙述更是数不胜数,不胜枚举。
乳房的存在意义和诗学意义在莫言的小说中从一开始就具有至关重要的价值。我们可以从《透明的红萝卜》说起。乳房至少在这部作品中两次成为营构诗意和关键情节的动力、源泉或诗意、情节的高潮所在。在那里乳房将两个生命主体的精神和肉体吸引、联结、融合在一起,而正是这一围绕乳房书写的生命话语引发了与另一个生命主体的激烈冲突。而正是在“乳房”出场的特殊语境下,连“黑孩”这个朦胧的少年的眼前也生出了奇妙的幻景,普通的红萝卜幻化出神奇的魅力与光彩,这光彩令他难以忘怀,促使他走入冰凉的河水像猴子捞月一样去追寻、打捞那根附着想象光彩的萝卜,并由于这个萝卜的神奇召引,他走进公社的萝卜地,将未成熟的萝卜像猴掰棒子一样拔了一地,使“阳光下的萝卜地一片通红,好像遍地是火苗子”。而他这种幻想与绝望冲动之举最终给自己招来了一顿毒打。
同样由于乳房的在场,使主人公对相关的事物产生幻觉的是《球状闪电》,作品中“胸脯结实丰硕”的茧儿的“水红衫子”产生了像“透明的红萝卜”一样神奇的魅力与光彩,最终“它”似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主体本身——“水红衫子,你使我变成了一只紧张的飞蛾……”。在这篇作品中连蝈蝈的眼睛都像是女人的奶头……,而涉及乳房的描写有十数段之多。而一篇之中有如此多的关于“乳房”的描写应该不算少了,不算偶然了。
在莫言的作品中,乳房是经常要出场的。在《爆炸》里,它出场,在《金发婴儿》中更是不可缺少,在《欢乐》中,因为鱼翠翠把乳房曾对他短暂地“拈花示众”般的一次敞亮,这成为主人公生命中灵魂与肉体同在的、欢乐辉煌的白热化眩晕的一瞬。而这短暂的一瞬成了主人公生命历程中的一件大事:“她为你坦露胸怀在你看来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历经十年还记忆犹新”。这在莫言的作品中也许是最震撼主人公生命的一瞬。我们不用去一一地列举《红高梁家族》、《酒国》等等作品中有关乳房的描写了。在《笼中叙事》这部长篇中,乳房不仅频频出场,而且一对主人公的人生就是由“乳房事件”给碰撞到一起的。在作品中莫言或者说人物对乳房进行了大胆的想象和生动的描述,有时,让读者好像走进了果实繁盛的热带果园。如在《笼中叙事》的几百字的短短一页中,有关乳房的描写的就有5处之多[5](P.72)!
到了《丰乳肥臀》,乳房的描写与作品的篇幅一样剧增,乳房直接成了作品的名字的一半,高高地矗立在封面上,它引起了人们长时间的关注与争议。乳房的形状大小姿态作用美丑命运遭遇在作品中作了最充分的展示与讲述。
乳房何以在莫言的创作中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乳房在莫言的作品中具有怎样的诗学意义?其实这个问题,与你问乳房在生活具有什么样的地位,在生命是具有怎样的意义,是同一个问题。其实莫言在他的作品中已经给出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金发婴儿》中,女主人公紫荆帮婆婆穿衣服时,用三个指头捏住婆婆干瘪的乳房,嘻嘻笑着问婆婆她的儿子、自己的未来丈夫就是“叼着这个东西长大的吗”,婆婆说:
一辈一辈的,都是这么着。女人的奶子是男人的耍物,孩子的干粮,男人耍够了,孩子长大了,它就干巴啦,像一朵花败了、蔫了,没人看啦,也没人要啦……紫荆呀,你到队伍上去找他吧,男人的心是水上浮萍,没有根的草呀,离开的时间长了,恩情就淡了,心就凉了啦,你去找他,有了孩子,就给他拴上了鼻绳,想跑也跑不了啦……。
在这番婆媳对话中,充分地从生命个体存在的角度阐释了乳房的个体命运以及在人类生存中的普遍意义:“耍”字用在这里虽显消级、被动,失去主体性,但在这里主要是抒发婆婆个人对命运的叹息,当然也解析了孤立的乳房在爱情神话中的符号意义。不过反过来也说出了乳房在男人女人、父母子女之间所具有的肉体与精神存在的纽带作用:一、它是男人女人肉体与灵魂结合一起的最有力的最强烈的亲在场域;二、它是母子生命传递与母爱传递的标志性载体与能量之源;三、它使家庭凝结一体,超越孤立的肉体的生命周期。乳房的这一生命符号意义或存在场域的生命意义在《丰乳肥臀》中作了最突出、最集中的正面表达。小说的结尾终结在两个生命主体在精神和肉体共同书写的对乳房的赞美中:
他断断续续地低语着:……你的双乳好像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你的双乳好象棕树上的果子累累下垂……我所爱的,你何其美好!何其可悦!使人欢畅喜乐……
而在这部皇皇巨著的结尾的结尾、卷外卷的最后,则是以儿子对于母亲的乳房的大段赞美来结束全书!在这部处心积虑的巨著的结尾,在男主人公上官金童的眼里,乳房成为宇宙世界间美丽辉煌崇高的存在与使世界和生命美丽的能量源泉,太阳和月亮在它面前也只成了两个小小甲虫。不过在这样的灵视与觉悟之后 ,永远离不开母亲、一辈子吊在母乳上的上官金童终于要站立起来,成为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吧。
这个双重结尾的作品,无声地暗示出了双重的与乳房有关的生命意义。整部作品成为了对生命承受的苦难的提示,对生命韧性的赞美,对生命主体的不竭的存在之源的开掘与敞亮。
三、种、杂种、杂交
生命开始于一粒种子,生命是种子的一次冲动、喷发、交往、传递的过程。生命的存在、生命主体的体验、意识、意志、能量、愿望都蕴藏其中。从外观形态上来说,身体只不过是种子的放大或打开的状态,种子的能量、意义绽放开来的形态。这种质朴的理解也许可以成为我们思考莫言文学中大量出现的“种”、“杂种”、“杂交”这一事物的一个参照。
“种”在各地民众的口头语言中有不同的名称、称谓,当用“种”来指称一个人的时候,不管是出于愤怒还是赞美,“种”是一语义场,就将这个人成长的外在形态在时空中凝缩了,变成了一个“点”,同时也具有了穿透时空的历史感、沧桑感,和追始慎终、观照家族传递的广阔视野。这与莫言小说中的“我奶奶”、“我爷爷”的叙述人称具有相似的人类学、诗学效应。
在《枯河》中小男孩被“穿花袄”的女人称为“小坏种”,他被母亲骂为“鳖蛋”,被父亲称为“杂种”;在《粮食》中马家二婶恨铁不成钢地骂“母亲”是“傻种”,骂王保管“瘸种”、“王瘸杂种”;《透明的红萝卜》中小石匠骂黑孩“倔种”;《球状闪电》里奶奶一再骂爸爸“杂种”……如果要把莫言小说中所有这种带“种”的称呼性词句都摘录出来,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种”绝不只是个一般的称呼,“种”也不是一个一般的物质,“种”凝聚了生命的内在冲动与体验,因此,“种”也带出了言语主体情感体验与身体感受的能量,它不仅指代一个人或物,它还表现出一种生命的体验或态度。
“种”的生命意义、人类意义或诗学意义充分地展示在《红高梁家族》这部豪猛有力的浪漫传奇式作品中。作品是以“土匪种”之名来称谓“父亲”而起笔的。当“土匪种”这样的称呼是出自“我”之口的时候,在这里“种”、“土匪种”已经上升到了“父亲”之名的位置。语义与语用的双重修辞效果已经给出了“种”一种无声的赞美与礼敬。
“种”蕴含着向外发展、参与、进攻的欲望与力量,“土匪”更不是安分守己唯唯喏喏之辈,“土匪种”一语已经散发出生命本然的、带有原始色彩的意志与力量,其实它是质朴的生命本身。显然在以肉体为本体存在空间的生命存在世界,所有的生命力都应得到了同样的正视与肯定。因此,在“我”的眼中,“奶奶”甚至如茁壮的植物一般:“奶奶的唇上有一层纤弱的茸毛,奶奶鲜嫩茂盛,水分充足。”当“奶奶”隐约知道自己将要嫁给的“公子”是一个麻疯病患者的时候——尽管单家“上马金下马银” ——“奶奶丰腴的青春年华辐射”出“强烈的焦虑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着躺在一伟岸的男子怀抱里缓解焦虑,解除孤寂”。终于生命以生命的名义,碰撞在一起,“奶奶和爷爷在生机勃勃的高梁地里相亲相爱,两颗蔑视人间法规的不羁心灵,比他们彼此愉悦的肉体贴得还要紧。他们在高梁地里耕云播雨,为我们高密东北乡丰富多彩的历史上,抹了一道酥红。我父亲可以说是秉领天地精华而孕育,是痛苦与欢乐的结晶。”“奶奶”与“爷爷”的以生命本身的理由而打破、超越靠金钱、权势维持的礼法而实现的灵与肉的结合,在“我”的眼里获得正面的自豪的陈述与合法的追认。因此小说以无声的叙述书写了一部张扬生命的赞歌。而“我父亲”这个“野种”和“我”这个“野种”的后代在存在的意义上获得了合法的权利。因此,“种”、“野种”象征和代表了生命的本然的存在与力量。于是,当反叛的红狗“把父亲的小鸡儿咬了一个对穿的窟隆,咬破了皮囊,使一个椭圆形的、鹌鹑蛋大小的卵子掉了出来的时候”,爷爷掏出枪来,大声说:“你毁了我啦,狗!”“这个小东西好像有千金重,把爷爷的腰都坠弯了。”而最终当发现父亲的受伤的“鸡子”完好无损的时候,爷爷高兴得像发疯了一样。“种”通过一次劫难显示了它对于生命存在的重要。在高密东北乡这个崇尚生命的地方,于是“土匪种子绵绵不绝,官府制造土匪,贫困制造土匪,通奸情杀制造土匪,土匪制造土匪。”官府制造土匪,土匪意味着对强权的反抗,贫困制造土匪,意味着“弱肉强食”的动物式法则,通奸情杀制造土匪,意味着精神肉体与礼法,生命主体与生命主体之间的追求的错位与冲突,土匪制造土匪意味着生命主体的权利与权利的冲突。不管是哪种冲突,它们都表征出了这些生命主体自我伸展、扩张、捍卫的一面。这是一群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生存的生命的一份独特的景观。最终以生命意志、以生命主体的尊严,以血性为存在法则的“我奶奶”、“我爷爷”们在与异族入侵者的抗争中作出了一次无所畏惧的辉煌壮烈的血拼。如果说在“爷爷奶奶”的结合上,他们是以生命自身的欲望与价值、意志对外在的“门当户对”、“金钱势力”作出了一次反抗的话,在与日寇的斗争中他们则是以生命的主体精神与尊严反抗了强加给自己的践踏与野蛮,同样他们采取的是生命的血性的方式,无所畏惧的方式,是生命体验的方式,而不是怯懦的、逃避的、推脱的、贪生怕死的方式。因此,他们具有“纯种”红高梁一般的生命精神。在结尾作者虽然用了“纯种的高梁”的说法,似乎这个“纯”字与全篇崇尚的“种”性话语不一致,其实这个“纯”针对的是“退化”了的“种”而言的,其实“纯种的高梁”是指真正的、野生的、顽强的红高梁。“种”和“杂种”是生命的质朴本色的表征。它是精神与肉体、形与神一体的蓬勃健康的象征。它也是对生命的外在压迫的无所畏惧、不惧牺牲地奋死抗争的象征,生命自由的象征。
如果说“种”拥有以上种种含义的话,“杂种”在莫言小说的语境中更多地表达出生命对自由的冲动、向往,对尊严的捍卫,对外在权势、智谋的抵抗与叫板、挑战。
《野骡子》表征的就是“父亲”对自我的生命存在的自由的追求与向往。《野种》叙述、赞美了“我父亲”以“野种”的方式而不是强权的、政治话语的方式“夺得”领导权完成了一桩差事的故事。因此,迫不得已要杀驴的时候,“父亲”面对驴、面对这另一个“人”一样的生命主体的时候,说:“我不愿充当杀驴凶手,这活儿都是替共产党干的,要开枪你们共产党开。”我的父亲是以尊重另一个生命的态度对待驴的。当指导员不是以权势指挥别人,而是不顾自己的生命,对待自己和对待别人一样,甚至更无所畏惧、慷慨无私的时候,指导员迎得了“我父亲”的钦佩与尊重,因为他是一个心口一致、生命的肉体与灵魂在一起的人,他没有优越于别人,因此,是尊重了别的生命主体的,他的顽强不屈、勇于牺牲更显示了人的血性与强硬,因此也是“有种”的,他与“父亲”这个“野种”在此是相通的。当然当“杂种”或“野种”成为肉体的单纯享乐的产物而制造它的主体又不能勇敢地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时,“杂种”、“野种”成为不被认同尊重的代号,并将承受屈辱,因此在《金发婴儿》中紫荆勇敢地选择了等待黄毛的人生归宿,紫荆与黄毛既突破了礼法、实现了肉体与精神的合一认同,又承担了由此带来的人生代价。
“杂种”、“杂交”在莫言的笔下经常也表现为一种发泄,一种施虐、侵犯、恶作剧的抗议。《球状闪电》:
我们学院里正在研究试管牛,搞了三年了,连根牛毛也没培养出来,我说你们怎么不把大象和牛杂交、把牛和兔子杂交呢?反正我也不想学,故意跟他们捣乱……
而这篇小说的人物关系中,蝈蝈的父母在精神和肉体上是错位的,毛艳、蝈蝈、茧儿之间也是错位的。甚至给他们带来高产量牛奶的澳大利亚奶牛,这个外来异种,在人物的新的世界中也是错位的。因此,“杂种”、“杂交”在这里意味着灵魂或肉体某一方面的压抑与向外突破的“杂交”趋向,也是精神与肉体发生认同错位的一种表征。《爆炸》中也存在这种肉体与精神的错位。《金发婴儿》是这种错位的集中展现。因此主体的精神的迷惘充溢这些篇章。
在《欢乐》中这种“种”的本能力量泄露在“发情的公山羊”、“长胡须的角怪”、“三条腿的癞蛤蟆”的描写上。也体现在关于猪,关于山羊家兔水稻芦苇杂交、接种的荒诞不稽哭笑不得但又可能具有强烈的历史真实性的描述中。在《丰乳肥臀》中作者再次描写了各种杂交、接种的奇思怪想。
在《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中,“种”的欲望与连带的肉体与精神的错位成为故事的焦点和悬念所在。
《野种》中也见缝插针地描写了“父亲”那只残存的、非常发达的“雀蛋儿”。何况其标题也不言而喻,直接象征了“杂种”。
《牛》完全围绕着那几颗牛蛋子展开。这个情节也以缩影的形式重现在《爆炸》中。
《司令的女人》也是一个肉体与精神错位的悲剧。
《白狗秋千架》里暖承受着肉体与灵魂的认同接续的错位,所以她也借“种”生蛋。
在《笼中叙事》中,动物园的工作人员精心培育了一种新的物种“狮虎”、一个男人在深山老林得到母猴的救助并与之夫妻相守多年,他们的儿子还在几十年后考中了状元。使男人和女人们既羡慕又忌恨的丰乳肥臀的屠小英有一半俄罗斯血统。而作品中人物之间肉体与精神认同的错位是多重的、交叉的。方富贵、张赤球、屠小英、李玉婵两家还通过变脸术使这种错位戏剧化、合法化和真假难辨。
《丰乳肥臀》中用大量笔墨两次书写上官金童对有异族色彩的俄罗斯女性的迷恋崇拜。而上官金童的饱受苦难的母亲则最终与瑞典牧师走向精神与肉体的同一。
莫言作品中的“种”、“杂种”、“杂交”事象体现了莫言作品中人物的生命感受方式、表达方式与他们的生命体验、愿望与生命存在的状态。它们紧紧地与以“性”为体验与能量核心的身体感受、经验融汇在一起。而这种形式和言语特色正是非知识—理性化的民间社会自然延续、传承的感受、表达方式,莫言只是写实般地移植了、维护了这种方式。“种”及与之有关的事物蕴涵了生命生长的根芽,总是潜藏着顽强的生命的潜能。“种”与性也蕴藏着本能和肉体的欲望。同时对人类生命主体来说,没有单纯的肉体及其欲望,它们总是与主体的自我、超我等生命精神的价值诉求紧密相连,肉体与精神在认同上的错位与冲突也成为生命主体存在与体验的最深刻的一部分。“种”的欲望、冲动行为带着一种冲力,自然也常常充当主体表达不满、愤怒、抗议的渠道或符号,也常常表现为对另一个主体的冒犯、侵略、惩罚,所以它们也往往成为主体维护生命权利、意愿、尊严的一种方式,成为对成规、礼俗、外在权力的蔑视与挑战,以及对生命种性的一种张扬。正如社会生物学家威尔逊所说,自从出现性以后,“性在进化过程中就是一种反社会的力量”。[6](P.92)同时“杂种”、“杂交”、包括异族两性的吸引与结合也表达出生命的自由、开放与自信,展示出交往中的生命主体的追求向往与心胸态度以及它的正面的、积极的、向外伸展的意向。这些无不是生命主体健康的、正常的、渴求或“缺失(lack)”状态的一种体现与表达,因而具有深刻的人类学或生命哲学的意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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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莫言.旧“创作谈”批判//小说的气味[M].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
[5] 莫言.当代中国小说名家珍藏版·莫言卷[M].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6] 陈蓉霞.人性,何以如此?{J}.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08(6).
原刊于《励耘学刊》(文学卷)2010年第1期,感谢张灵教授授权本公众号推送。
作者简介
张灵,男,陕西洋县人,生于1965年11月。北京师范大学毕业,文学博士。曾在长安大学、北京语言大学等从事教学和编辑工作,现为中国政法大学学报编辑部编审,人文学院教授、硕导。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美学、当代文学和法治文化研究。在《文艺报》《小说评论》《南方文坛》《扬子江评论》《外国文学研究》《学习与探索》《中国文化研究》《上海文化》《自然辩证法通讯》《文化与诗学》《出版发行研究》《新加坡文艺》等中外刊物发表学术论文五十多篇,有多篇论文被人大报刊资料、《新华文摘》等全文或摘要转载。个人学术著作有《叙述的源泉一一莫言小说与民间文化中的生命主体精神》(2010)、《知识哲学疏论》(2012),另有汉语国际推广读物等出版。
审核:王西强
编辑:刘昕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