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黛玉的“多心”、宝钗的“多情”到“兼美”及其它

作者:潘学军

毫无疑问,林黛玉与薛宝钗是《红楼梦》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如果两者缺席,整部小说的框架将会坍塌,小说的艺术性和思想性将会大打折扣,或者可以说《红楼梦》经典性将会消失殆尽。可以说,在很大程度是黛玉和宝钗成就了它的经典性。然而,自从《红楼梦》问世,长期以来,对于黛玉和宝钗的阅读和认知处于一种固化惯性的思维状态,主要表现在把两者对立起来,用非此即彼的眼光来对待。自清代就已出现“拥黛”或“抑钗”的争论,争论两者孰优敦劣,甚至到了几挥老拳的地步。[1]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阅读现象?

从黛玉和宝钗情感发展的轨迹看,第四十五回无疑是一个重要的章回。继第四十二回黛玉与宝钗互剖肺腑之后,这一回又写了两者再一次深情的倾吐,所以回目有“互剖金兰语”的字眼。笔者认为这几个字是一个阅读此回、对黛玉和宝钗关系认知的重要视角,从中可以窥探出黛玉和宝钗的内心世界和两者关系的变化轨迹,并由此透视出两者形象的丰富内涵,使我们看到两者不同于平常的另一面。平心而论,如果我们没有受到清代一些论者观点左右,客观理性地对待续书的描写,实事求是地从前八十回的描写细节出发进行研读,那么,我们就会发现曹雪芹塑造黛玉和宝钗两个人物形象不是把她们对立起来,而是作为两种不同的美呈现出来,并通过两者不同的美融入自己的思考。

为此,笔者从第四十五回的一些细节描写说起,以黛玉的“多心”和宝钗的“多情”作为切入点,开口再谈黛玉和宝钗的问题,试图分析曹雪芹塑造这两个人物形象的初衷和理想。

一、“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

——“多心”是黛玉“还泪”形象塑造的必然

在文本中有不少地方写到黛玉的“多心”,首先值得注意的是第四十五回中的描写,因为此回的描写是来自于黛玉的自承与坦诚。黛玉秋季常患咳疾,宝钗来看望,关心她的病情。说如果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粥,经常吃着,滋阴补气的效果最佳。黛玉被宝钗真情的关心所打动,说: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黛玉对宝钗素日待人给予高度的评价,且说自己怀疑宝钗“藏奸”是不对的,从内心作自我“检讨”。过去自己的不是不能怪宝钗,因为自己最是个“多心”的人,所以才自误了。这确是黛玉的真心话。

此外,曹雪芹在第三回在写黛玉出场时,用宝玉的看和想写黛玉“多心”,其中有一句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第八回,宝钗身体小有不适,宝玉先去探望,紧接着黛玉也来到,一看到宝玉,她便说早知宝玉来他就不该来。宝玉和宝钗不解,她煞有介事地作了解释,听起来颇有道理,细想却纯粹是强词夺理的说辞。接下来,出于对她的关心,雪雁受紫鹃安排,给她送来手炉,她却反怪起雪雁,薛姨妈不解,她又作了一番解释,薛姨妈听后说:“你是个多心的,有这想,我就没这心了。”从这些有关黛玉“多心”的描写看出,写黛玉“多心”不但有曹雪芹的直接定性而且还有其他人物的定评,更难得的是有黛玉的自承,可见“多心”是黛玉性格的主要特质。那么,黛玉“多心”的特质是什么?

“多心”既可以概括为聪慧又可以定义敏感猜疑,待人尖酸、刻薄,说话不饶人。

黛玉的“多心”表现为聪慧颖悟。“心较比干多一窍”,比干是商纣王时的忠臣,传说他有“七窍玲珑心”,“七窍”形容他聪明过人。说黛玉的心窍比比干还多一“窍”,形容黛玉比比干还聪明。事实也是如此,第三回黛玉进贾府,她首次出场已把她的“多一窍”的聪颖通过一些细节刻画得生动有趣。她进贾府之前已听母亲说起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为此,自弃舟登岸时便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一进贾府,她又是留心看,留心听,不停地揣摩窥测,看到贾母不用旁人介绍她已知道;到邢夫人处,邢夫人赐饭她知礼婉拒;在王夫人处,嬷嬷让她坐炕上,她猜度着不该然后向东边的椅子上坐,及至见了王夫人,她更是小心翼翼,揣摩着某个位子是贾政的,自己该坐何处,心细如发;在贾母处用餐时看到饭后用茶次序与家里不同,于是细心地揣度。所有这些足以说明黛玉慧心聪颖,小小的年纪就善于观察和分析周围的人和事,然后作出自己的判断,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如何做,不该如何做,免得闹笑话。脂批说,吾不知黛玉心中有多少丘壑,是对黛玉“多心”最好的概括。

黛玉的“多心”还表现为敏感猜疑。史湘云来贾府,黛玉已在贾母处,宝玉从宝钗处来,黛玉知道后顿起疑心,冷笑说:“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说完抽身就走。第二十六回黛玉晚上到怡红院探望宝玉,结果吃了“闭门羹”。这本是晴雯对宝钗来访有气不开门,而黛玉想起早上与宝玉不愉快的事而疑到宝玉身上,从而在门外树荫下胡思乱想,伤心地哭泣。一些常情常事,本来符合常理,然而,在黛玉看来总有不同于人的想法和猜测,作出超乎寻常的解释。黛玉的敏感猜疑已经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说话尖酸刻薄,口不饶人也是黛玉“多心”的表现。黛玉尖酸和刻薄是出了名的,这主要源于她敏感猜疑。“我为的是我的心”,为了自尊、自重甚至有点自私,不顾场合,常作出自我保护和“反击”,给周围的人受不了,甚至到了难下台阶的地步。第七回,周瑞家的替薛姨妈送宫花,她说别人不挑剩的就不给她。第二十二回在宝钗的生日宴上,凤姐说戏子活像某个人,个个都明白但都不便明说,唯有湘云心直口快把真相说出,黛玉恼了,宝玉夹在中间,去向湘云辨白讨情,反受湘云抢白一场,说黛玉是“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宝玉的奶母说黛玉说出的话比刀子还尖,与湘云的评价都非常恰如其分。有关她尖酸刻薄的描写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在此就不多言。

黛玉说自己最是多心的人,确实如此。或许有读者说,黛玉是被宝钗的甜言蜜语迷惑,被宝钗的燕窝收买,感动得言不由衷,才说这样的话。如果我们不戴有色眼镜看人,再看第四十二回黛钗两人的交心、第四十九回宝琴受贾母疼爱,黛玉不恼反称宝钗为姐姐、宝琴为妹妹的情节,这种结论就不攻自破。

不过,也不能说黛玉时时刻刻、对每个人每件事都多心,这样的例子也很多,比如第四十五回写到晚上宝钗派婆子给黛玉送来燕窝,黛玉打赏婆子银子就很富有人情味。她的“多心”使性、敏感、多疑多是对宝玉和宝钗,尤其是宝玉,因此,对这一点我们还得一分为二地对待。

为什么曹雪芹如此写黛玉的“多心”,在写作上有什么考虑和安排?

尽管曹雪芹创作林黛玉对前人有借鉴,如我们从她身上可以看到崔莺莺、杜丽娘、冯小青等痕迹,但是她的形象确实是独一无二的,比如曹雪芹赋予她“还泪”的形象就很新颖独特。

出于人物形象需要,黛玉“多心”是创作的必然。

曹雪芹在第一回创设“还泪”的神话,它以神瑛侍者的施露与绛珠仙草报恩为基础,然后两者分别投胎转世为贾宝玉与林黛玉,两者构成以“还泪”为本质特征的“木石前盟”。既然林黛玉到凡间是为了“还泪”,那么,她必须以哭来完成,以报答贾宝玉的前世之恩。因此,弱症是林黛玉的天性,是她形象内在特质的必然要求,否则“还泪”就会落空,也无法完成她“泪尽夭亡”的结局。

为此,曹雪芹必须赋予她弱症的天性。她自小自会饮食起便吃药,吃药已是家常便饭,养成她瘦弱不胜衣的体貌,“病如西子胜三分”,行动如弱柳扶风,成就她外在形体的病态美。在此基础上,还要遭受人生的大不幸,早年失怙,客居外祖母家,长期过着孤独无依的生活,尽管物质的享受贾母视同宝玉一般,迎春、探春和惜春倒是靠后了,但是, 她出身钟鼎诗礼之家,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尽管如此,物质上的丰裕无法填补她精神上的空白,她童年成长的匮乏主要是精神上缺乏在那个年龄段应有的依持和支撑。宝玉被父笞责,她看到贾母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怡红院对宝玉问寒问暖,从而想起有父母的好处。她感叹双文命薄,然双文尚有霜母弱弟,而自己什么都没有,比双文命还薄。她在与宝钗的互剖“金兰语”中,她感到宝钗尚有母亲和哥哥,而自己只身一人。她对宝钗说自己是无依无靠投奔这里而来,不是贾府的正经主子,贾母等人的百般关爱无法使她融入到贾府这个环境中。所有这些使她病痛缠身的同时还要使她精神上孤独无依,精神之病胜过肉身之痛,精神的痛苦反而使她的病日甚一日,两种痛苦互相交加,使她的成长不是向外在的环境寻求依靠,而是向内心来争取平衡。因此,诗成了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精神支柱,写诗成为她摆精神孤独的主要方式,不能向外寻求只好向内自适,从而养成敏感、猜疑、尖酸、刻薄、弄性等多心的性格。所以,黛玉的“多心”主要来自于自身的遭遇,使她在精神上无法找到一个平衡的支点。当然环境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但主要还是自身造成的。

过去,我们讨论黛玉的生存处境时,过于放大她在贾府寄人篱下的“遭遇”,以增强她的悲剧性。诚然,正如她对宝钗说,她不是这里的正经主子,贾母多疼她和凤姐,旁边的人就虎视眈眈,嫌她多事,然而,如果我们细读文本就会发现这同样存在着黛玉的“多心”成份。比如,上述到她对宝钗说的话,如果我们把这个问题放在整个贾府来看,不单是对黛玉这样,其他人都是这样,谁要是得到贾母的首肯瞻顾或受到嫌恶厌弃,哪怕是贾母的一句话,或感到脸上有光,或感到颜面尽失,而其他人要么眼红羡慕,要么跟着践踏作贱,要么跟着“洑上水”,贾母的态度和眼色已成为对某个人好与坏评价的“晴雨表”。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黛玉与宝钗说这番话时把这个问题放在特定的语境下来对待,有时被读者放大或缩小,使我们产生有选择性的无视,从而得出顾此失彼的结论。想起自己的身世,自小失怙,寄居贾府,在这种环境中产生漂泊无依的感觉本来也符合实情,但是,从文学描写的角度来看,曹雪芹在写作艺术上存在对黛玉诗人气质的渲染和夸张,把她的“多心”成倍地扩大,以强化她的形象。如果换成同样自小失去父母的史湘云不一定有这种感受。事实上,贾母、王夫人、凤姐无时不在关心黛玉的饮食病情起居,她何尝受到冷落?至于续书作者写“取钗弃黛”是因为贾母等人嫌弃黛玉的结果,那是他扭曲了贾母等人与黛玉的关系,而在曹雪芹原来的创作初衷里,“金玉良姻”最终取代“木石前盟”是小说发展的必然,其具体情节如何,因我们无法看到曹雪芹八十回后的情节已无从得知,但是,从前八十回的情节描写及一些脂批的暗示来看,其原因应不是续书作者所描写的。反过来想,如果“木石前盟”取代“金玉良姻”,岂不减弱了悲剧的艺术效果?

讨论到这里,我们还得到问题的起点。曹雪芹创作一个“多心”的黛玉,无非是照应“还泪”及“木石前盟”的写作初衷,这是完成黛玉形象创作的必然。只有这样,她才不断地“还泪”,然后,完成诗性的生命体验,使“木石前盟”与“金玉良姻”的对抗中变成幻影。因此,黛玉的“多心”是自承也是自受,清代许叶芬说黛玉之死与贾母、王夫人和凤姐无关,与她的“多心”有关,“死黛玉者黛玉也”[2] ,也是她花签名的诗“不怨东风当自嗟”最恰当的诠释。唯有如此,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才能沿着弱症——多心——还泪——早夭的轨迹走完一生,这是她人物发展的必然。

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对她的“多心”或许会宽容许多,何况她并不是处处“多心”?

二、“难得你多情如此”

——宝钗的“多情”是“金玉良姻”的基础

说黛玉“多心”比较容易被大家接受,说宝钗“多情”恐怕有好多读者难以认同。

宝钗的形象是多面立体的,“多情”也是她性格的另一面。

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力图走出传统的公式化、概念化,不再是“大仁”与“大恶”,而是“正邪两赋”,好坏有之,这样使人物更加贴近生活。脂批说:“……所谓人各有当,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3]美恶兼备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其他人物如此,宝钗也不例外。

我们知道宝钗姓薛,薛音“雪”,“雪”寓意着冷,大家说宝钗是“冷美人”,指的是她冰冷无情。第六十三回在宝玉的生日宴行花签名的酒令时,宝钗花签名的诗句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看来宝钗被贴上“无情”的标签是铁板定钉的事。但是,把“冷”理解为冷酷无情恐怕不对,也不符合曹雪芹对宝钗形象设置的特质。笔者以为,她做事恪守传统道德,面对一个人和一件事,她首先想到的是事理,然后才是人情;首先想到的是别人,然后才是自己,显得理性和克制,这是她的“冷”的表现。第二十回写到正月莺儿和贾环耍围棋,贾环输而耍赖,莺儿不服讲理,然而,宝钗反而责备莺儿“越大越没规矩”,为息事宁人而宁原委曲求全,理性和自制是她待人处事的原则,是“冷”的代称和表现。有趣的是,曹雪芹为了写她的“冷”创意为她设计“冷香丸”。她服“冷香丸”以制衡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以抑制内在的欲望。然而,宝钗也是一个健康的青年女子,有着正常人的欲望和情感渴求,也是一个有情感的人,这是不言而喻的。所不同的是,她过于自制和冷静,是一个奉行道德为上的传统女子,与黛玉追求情感、自我有着本质的不同,关于这一点将在拙文的最后一部分再论及,在此先略所提及。因此,说她是无情的“冷美人”仍然有商榷的地方。笔者以为,所谓的“冷”是指她的自律、理智而言,而自律、理智正是“冷香丸”的同义词,并非指她冷酷无情,相反,她是个多情的人,时时关心着周围的人,热情周到,处处为人着想。“冷香丸”这当然是曹雪芹写作的艺术创意,不能过于坐实地理解为一种治病的药,是一个象征的寓意,是用来象征她的理性和克制。

第四十五回宝钗送燕窝给黛玉,黛玉对宝钗说:“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黛玉评价宝钗“多情”,黛玉说的是真心话,也是实情,宝钗确实是个“多情”的人。

前八十回关于她“多情”的描写,除了在第四十五回中写到她问候黛玉的病情并送燕窝给黛玉外,其它章节的描写比比皆是。第二十二回自己的生日宴上为贾母着想,专点贾母喜欢吃的食物、喜欢看的戏;第三十二回金钏儿死后她去安慰王夫人;第五十七回她关心岫烟,替岫烟典回棉衣;第六十七回薛蟠从南方带土仪回来,她派人分送给大家,连赵姨娘也不遗漏。除了热情待人外,她还参加一些娱乐活动。尽管她恪守女子不读书的传统道德,但是她还是参加了第三十七回、第三十八回海棠诗社、第七十回的桃花诗社,用诗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第二十七回她无人处扑蝶,体现了一个青春女子的活泼与天真;第四十九回、第五十二回打趣湘云是“诗疯子”、香菱是“诗呆子”,富有幽默和风趣等等,这些都表现宝钗多情、热情的一面。

但是,清代有论者认为,宝钗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专点贾母爱吃的食物、爱看的戏,金钏儿死后她去看望王夫人,给黛玉送燕窝,是笼络人心,麻痹黛玉,为谋娶宝二奶奶做准备。笔者以为这都是续书“阴谋论”“夺婚论”和“藏奸论”事先在心中作怪,然后在先入主观念的主导下得出的结论。试想想,同是善待他人,对岫烟、赵姨娘就是应该的,对贾母、王夫人和黛玉就是阴谋,是心计,岂能用双重标准来看待人和事?这就是选择性失明带来的偏见。此外,尤三姐饮剑,柳湘莲出家,宝钗听后并不在意,说人有旦夕祸福,作为人情该做的都做了,劝薛蟠打理好从江南回来的事要紧。有论者对此说宝钗没有人情味,是她“无情”的表现。对此,笔者也觉得有不妥的地方。宝钗说得在理,柳湘莲的事已至此,无法挽回,操心太多已无济于事,只能顺其自然,相比之下,自家眼前的事才是要紧的。面对两者,她分主次轻重,是个明事理的人,这符合她一贯以来做事注重智性的原则,不能因此而给她下“无情”的结论。同样地,金钏儿死,她去安慰王夫人说的那些话也可作如是观。在当时不合理的等级制度森严的环境下,一个丫环与主子相比,孰轻孰重,这是明摆着的事,宝钗的做法自然尊重当时的传统伦理道德,从当时的道德层面来看,她在做法上没有多大的不是。当然,笔者在此不是说金钏儿的命不是命,应该说金钏儿的死是不应该的,是值得同情的。对她的死,王夫人当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应该受到批判,而对于人物的评价确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既有道德的也有历史的,有些问题有时候不能仅用当下的道德、思想来衡量,否则有失偏颇。

有的论者认为,黛玉要宝钗晚上来再与她说句话儿,而晚上宝钗没有来,只派了婆子送燕窝来,宝钗言行失信,她白天跟黛玉的互剖肺腑是假言假意,因此“这回书的回目所用的'金兰契’和'金兰语’,也许是作者的一种调侃之笔也难说”[4]。这样的解读存在牵强之处,且求之过深。当晚天变,顿间秋霖滴沥。在这个前提下,黛玉也知是雨夜,因此“知宝钗不能来”,说明黛玉对宝钗是知情和体谅的,但是宝钗虽然没有来而派婆子送来了燕窝,也表明宝钗没有食言。况且,从写作的角度而言,白天两者已剖心扉,如果晚上宝钗又过来再剖一次心扉,岂不是重复之文?曹雪芹不会作这样的文章。因此“金兰契”和“金兰语”是黛玉和宝钗关系的真实概括,同样也是宝钗“多情”的表现。

总之,“难得你多情如此”,黛玉对宝钗一直以来都心存芥蒂,而这次这样评价竟然从她的口中说出,是难得的,也是真心实意的。纵观宝钗一贯的表现,她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冷美人”,在以理性、自制作为性格基色的前提下,“多情”是她性格的另一面,她是一个富有人情味的多情人。

那么,曹雪芹为什么创作这样一个看起来“无情”实际又“多情”的薛宝钗?纵观前八十回,笔者在此揣度一二。

曹雪芹创作宝钗形象,寓意和创意有种种,不管我们如何解读也无法穷尽和还原,但是,从把她放在与黛玉对举的视角来看,既有思想的也有审美的,既有道德的也有情感的,从不同的维度都可作出各种不同的阐释。

宝钗的“多情”既蕴含着传统的审美取向也代表着传统道德的选择。

从上述可知,宝钗的“多情”追求的是儒家提倡的人和,而“多情”背后的自律和理性又代表着儒家的伦理道德,与黛玉的自我和情感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曹雪芹如此写宝钗,无非是对以宝钗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和审美的一种反思。从小说的描写不难看出,宝玉厌恶宝钗的劝谏,而对黛玉代表着道家思想提倡的如“女儿”一般纯洁的自然本真的追求则是赞同的,这也从一个侧面看出曹雪芹创作宝钗的思想倾向性。当然,曹雪芹对宝钗的遭遇和不幸同样也是同情的,“可叹停机德”,在“叹”的同时自己也在思考和叩问。因此,我们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把“冷”和“无情”强加在宝钗身上,作标签化的评判,简单作出“好”与“不好”的结论。

此外,宝钗与宝玉是“金玉良姻”的两个人物,从情感和思想而言,“金玉良姻”是代表着传统道德的世俗婚姻,宝钗的“多情”及其背后的理性,恰好是这种传统婚姻的标准和基础。与“木石前盟”追求自然本真的情感相比,两种代表着不同文化和思想的情感对峙,“金玉良姻”最终取代“木石前盟”是情节发展的必然,也是曹雪芹思考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木石前盟”失败,是曹雪芹的探索,“金玉良姻”胜出,是曹雪芹的反思,而宝钗刚好作为这种反思的承载者,这就是宝钗存在的文学意义吧,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对她作过多的责难?

三、从“多心”“多情”到“兼美”及其它

至此,笔者由黛玉的“多心”和宝钗的“多情”想起另一个问题“兼美”。曹雪芹正是通过对两者不同的人格描写来体现两者不同的美,然后,表现对希望能将两者兼而得之的理想人格的追求。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也是笔者写这篇短文的另一个初衷。

“兼美”第一次出现在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梦境中。作为一个梦中的人物,她兼有林黛玉的风流袅娜和宝钗的鲜妍妩媚。对于“兼美”,俞平伯先生的理解是“此等写法,明为钗黛作一合影”[5]。他认为秦可卿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她兼有黛、钗之美,故乳名曰“兼美”。到1952年《红楼梦辨》再版改名为《红楼梦研究》时,随着一些脂批等新的材料逐渐被发现,他对庚辰本第四十二回前的那条关于钗、黛“二人合而为一”的脂批进行解读,强化了他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和认识,说“这就是评书人两美合一之说的根据,也就是三美合一”[6]。笔者觉得,俞先生从文学鉴赏的角度,对“兼美”的理解是可取的,这也为我们很好地把握黛玉和宝钗这两个人物有帮助。

后来,李希凡与蓝翎两位先生把俞平伯先生的“两美合一”概括为“钗黛合一”[7]。且不说这样的概括切不切合俞平伯先生的原意,但是,“钗黛合一”的问题在后来相当长一个时期里成为一个热门的话题,引起大家的讨论。讨论的其中一个内容就是黛、钗能不能合,合的内涵是什么。说实在话,我们看不到八十回后的情节,因此对第四十二回回前的这条脂批解读确实令人不知所云。但是,从曹雪芹写作的旨意而言,黛玉与宝钗是两个不同人格的人物,所谓的“合”当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两人合而为一人,否则,小说中有了一个黛玉就没有必要再创作出一个宝钗,反之亦然。不过从俞平伯先生的观点和后来的一些研究者的讨论中可以得到一些启发,既然两者不能合而为一,那么,曹雪芹就是把两种不同风格的美同时呈现出来,这就是俞平伯先所说的“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8]的“双秀”观点。从体貌风神而言,曹雪芹把林黛玉比作赵飞燕,把薛宝钗比作杨玉环,燕瘦环肥是传统中两种不同风格的美,从精神思想而言,黛玉“反映出道家以自然无为为本,追求审美的超功利性”[9],体现的是“天和”;宝钗“代表着儒家所崇尚的温柔敦厚的理想人格”[10],体现的是“人和”。但是,黛玉与宝钗的这两种人格都存在美中不足,如上述到的黛玉的“多心”带来的自我、尖酸和宝钗“多情”背后的理性、克制,因此,曹雪芹提出的“兼美”正是一种“儒道互补”的理想人格。事实是,这种理想人格在现实中无法实现,黛玉还是黛玉,宝钗还是宝钗,各自呈现着不同的美。因此“合”只是一种愿望和理想,体现曹雪芹希望能将黛玉与宝钗两种不同人格的美兼而得之的理想。

综上,黛玉“多心”是作者的定性设计,但她的“多心”并不是对每个人都是如此,有时也体现出温情、宽厚的一面。宝钗的“多情”背后体现出更多的是理性和克制。由此可提出一个值得我们注意的问题,这就是曹雪芹创作人物对人物性格度的把握的问题。试想:如果黛玉处处多心、猜疑、使性子,她岂不成了一个整天只会无休止地哭哭啼啼、动不动地就恼人的小家女子,这还有什么高雅和诗性可言?这与她出身于钟鼎诗礼之家,从小受过教育,知书又识礼的身份很不相称。所以,曹雪芹在“多心”中加入与她身份相符的素养,使她显得更加真实,比如她进贾府时表现出来的彬彬有礼,有节有度就是很好的证明。有限度的耍性子,这样的林黛玉才可爱,才富有魅力。同样地,如果处处写宝钗过于理性、冷静和克制而没有人情味,宝钗便成为一个迂腐不化、冷酷无情的“女夫子”,这样也没有什么趣味可言。事实上曹雪芹对人物形象度的把握可谓恰到好处。这使得人物形象具有多面性和立体性。黛玉的“多心”有黛玉“多心”的美,同时她在不同的场合又善解人意,为人着想,而宝钗的“多情”有宝钗“多情”的美,同时在不少场合她又极富理性,两者都没有走向极端。这就是黛玉之所以是黛玉,宝钗之所以是宝钗的不同之处。这就是文学形象的艺术魅力所在。

“兼美”得不到,就让黛玉和宝钗各现其美,两美“对峙”是对举并不是对立,更不是势不两立,我们又何必一定要到“几挥老拳”的地步?


注释:
[1]参考清代邹弢的《诗余双璧》,《红楼梦资料汇编》,一粟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387页。
[2][清]许叶芬《红楼梦辨》,《红楼梦资料汇编》,一粟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28页。
[3][清]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92页。
[4]王朝闻《不知风雨何时休——再读〈红楼梦〉第四十五回》,《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4辑,第67页。
[5][8]俞平伯《红楼梦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69、92页。
[6]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1页。
[7]李希凡、蓝翎《 关于〈 红楼梦简论〉及其他》,《文史哲》1954年第四期。
[9][10]赖振寅《眼泪与冷香丸——黛玉与宝钗原型命意探微》,《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2辑,第85、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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