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旁观沉船事件 ,记者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长江沉船事故,今天进入到第9天。
截至目前,“东方之星”客轮现场排查清理工作已全部完成,事故共造成434人遇难,14人生还,仍有8人下落不明。
这对于我来说,本是一个离我很遥远的事故,那些人、那些故事却在6月2日走进了我的生活。
那天原本应该是极其平常的一天。前一天刚过完愉快的儿童节,接下来又该回到一段没有节日可庆祝、没有大事会发生的平常简单的日子。可是一通电话,打乱了规律的节奏。
承载456人的“东方之星”在长江上倾覆,接到消息,我立刻出发来到了上海的现场——上海乘客亲戚所在地。
在我来到大厅时,来自各大媒体的记者早已围在一个个亲戚旁,开始了采访。此时,亲戚已等了两三个小时,而无论是旅行社还是政府的人,都还未出现。亲戚的诸多不满、焦虑、悲痛无处吐露,于是记者,便成了他们倾述的对象。而作为此时唯一可以帮助他们发声的人,记者也被寄予了很多期望。
在大厅进门后的左边,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爷爷正面色平静地说着他的经历,身旁围了一群记者。他的老伴在船上,前一天晚上九点,他们最后一次通话,当时,他老婆告诉他,她那边狂风暴雨。
由于他对于采访的配合,一拨记者来了,问了,又走了,然后又一拨记者来了,问题大同小异,他便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答案。最后,他看着我,告诉我一定要多帮他们报道一下,眼里满是对记者的信任、和期待。
这是第一天,还有很多人抱着自家亲戚生还的希望。而到了第二天早上,经过一天一夜被动的等待,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也无法作出任何行动的亲戚们,正变得更加焦急和失落。
在政府为亲戚所安排的接待处,我碰到了一位眼睛已经因为长时间哭泣而红肿的阿姨,她7岁的外孙女,以及外孙女的爷爷奶奶都在船上。 她一边对我讲着孙女的事情,一边擦着脸上止不住的眼泪。
在她的周围,有很多人,默默地站在一旁。只要靠近他们,你就可以看到他们颤抖的双手、肿红的双眼、和眼眶里满是强忍的泪水。面对这样的他们,要去采访我同样觉得有些不太忍心,担心触碰到他们脆弱的情感,对他们造成二次伤害。而这样的小心翼翼,在那两天主动去靠近当事人采访的过程中,一直伴随着我。
那天早上,我遇到了一个同龄男生,二十来岁,穿着一套休闲的牛仔衣。知道他是失联者亲戚后,我问他是谁在船上时,他回答:“我的爸爸妈妈。”我一时沉默。然后他看着我:“你也是爸爸妈妈在船上吗?” 我回答他:“不是,我是记者。”他说,哦。无言。我的心里一阵别扭和歉疚,好像我的这一句话,把他推向了更加孤独的境地,而我和他也因为这一句话,拉开了距离。
我们一路走一路说。他问我有没有新的消息,我说没有。沉默。他问我觉得到了现在还有生还的希望吗,我说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然后我听到他无奈地冷笑了一声。接着又是沉默。
在这其中一段沉默中,他质问了我一个问题:“你们作为记者,却没有办法拿到这些消息,不会觉得很无力吗?” 在那个时刻,面对他所有问题却无法提供答案的无力感,让我无言以对。
后来的几天里,一些亲戚也开始质疑部分记者的动机,说记者只是想从他们那里得到消息。 甚至刚开始信任我接受过我采访的受访者也开始表达她对于记者的犹豫,认为记者只是觉得他们有新闻价值而已。
我想辩解,但比起辩解,他们更需要的是一些实实在在的答案。有人想知道DNA比对开始了没有,也有人想知道那边住宿是否宽裕,但作为一个没有在前方的记者,我也没有办法回答他们这些问题。
那些时候,我一度感到很无力。采访中遇到的一些画面就会在脑里晃来晃去。我会想起那位老爷爷要记者帮他们报道时的语气,想起那位外婆迫切又无奈的眼神,想起那个父母失联的男生的质问。而在采访过程中,一直伴随我的、带着工作目的去询问亲戚信息的愧疚感,也在心里萦绕不去。
那么,作为工作的一部分,记者为了解事实而接近当事人是应该受到指责的吗?记者应该一直带着愧疚感去采访吗?记者是否就该离当事人远远的以做到不打扰?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一位记者告诉我,他曾在报道汶川地震时,被人大吼大叫。但是他说,他只是在尽职尽责做他的工作而已。亲戚有很多情绪,但他并不是应该被责备的那个人。
这让我想起学心理学时曾对我影响很大的一种观念——心理咨询师如果把自己当成世界的拯救者,咨询就会变成满足自己需要的工具。同时,咨询师自己也会疲惫不堪,最终把自己耗解掉。所以,咨询师要知道自己能力的边界。
和心理咨询师一样,记者似乎也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职业,有很多高帽子可以扣,比如真相、比如社会正义。但其实,记者作为一个普通的职业,也有着它的边界。
作为社会的分工,记者的职责是记录和传达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故事,尽量接近真相,尽量做到真实客观,同时在获取信息的过程当中,谨记职业道德,遵守新闻伦理。但一篇报道的作用是有限的,它就像一滴水滴滴在了一个大池子里。有时候激起的涟漪很大,它的影响就会一圈圈扩散开来。也有的时候,这个涟漪很小,不会留下太多痕迹,但它也完成了当时当地一个真实的记录。
报道发出之后,其他的事情,还需要各个机构的合作和响应。志愿者要做一部分,救援者要做一部分,政府要做一部分。但记者本身,更多时候,是一个无法立刻、直接帮助到当事人的职业,所以一路上,不免产生很多无力感和愧疚感。但这并不能否定这项职业,它只是让我们看清,无论作为人还是作为记者,我们都有自己的边界。甚至记者还应该牢记自己的边界、有意识地保持一定旁观者心态,不被那些情绪卷入,才不会被无力感和愧疚感等情绪所裹挟,畏畏缩缩踟蹰不前,才能够有效完成自己的职责,尽到能尽的力量。
后来亲戚陆续上路前往事发现场, 我的这一次报道也就完成了。接下来的,就交给继续留在前线的记者、当地的志愿者、救援官兵、政府机构等等了,因为我,除了为他们祈福,其实不再能够做什么。
祝愿所有遇难者能够安息,也希望家属们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