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鱼
(作者:传真法师)
从小所有的行为都跟生存有关。那时虽然只有六、七岁,就已经能承担家里的一些事情了。比如在家帮助烧饭,拉着弟弟,抱着妹妹,哄他们玩等,“穷人孩子早当家”,是千百年来,人们生活实践的真实写照。小时候的我,记忆力非常好,好像也特别懂事,总想办法替大人分担点什么。
到了夏天或农闲的时候,除了打猪草、放牛、牧羊外,还会拎着细箩筐或篓子,跟着哥哥们下水捉鱼......。
记得有一次,跟着大哥哥们,带着细细渔网,拎着小箩筐,一大早就成群结队地往离家稍远的焦岗湖,去捉鱼。由于当年收成特别不好,天气一直干旱,庄稼基本上都枯死了,哪怕是偷,都是困难的。到了焦岗湖,湖水只露出一个锅底大的水面,湖的周围,黑压压的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不计其数。我们趟着齐腰深的泥糊,支起两个竹竿,把网撑开,平着泥糊往前推,而后再扒开一个大泥窝,让水淌进泥窝,收起网,在泥水窝里淘一下,抖一抖......一天下来,也就捞点如米粒般大的小虾,我们当地称虾米。大约一斤左右,回来再打点井水冲洗一下。母亲小心翼翼地,再弄点已经晒得发黄的韭菜,切切,简单撒点盐,在锅里一炒,全家人在母亲的分配下,都能吃上一点。这时候,母亲坐在一边看着我们吃完,把碗收拾一下,去四面都透风的厨房洗碗。我每次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知道母亲舍不得吃下一口,一切为了我们这些苦难中的孩子们。那时候,一天一天往前熬,真得不知道是怎么熬到今天的,想想母爱是多么得伟大!
还有一次在姐姐家,大雨之后,姐夫拿着网,我拎着鱼篓,来到一个水塘里。姐夫一网又一网地撒下去,终于有了几条穿条鱼,和一条菊花鱼,菊花鱼身上长的黑色印迹,如花一样的鱼,家乡称菊花鱼。后来做了和尚,到了南京,看到别人吃这种鱼的时候,才知道又叫桂花鱼。那时,能打上一条这样的鱼,姐夫也是喜出望外!我也不懂,就用小手去抓,结果被扎得满手是血,被扎后才明白,这种鱼,背脊上,肚下的鳍都如针一样尖锐!俗话说十指连心,被扎后才知道痛的滋味。
有时,我会跟着姐夫的弟弟,背着几个长长的,竹篾编的鱼篓,一头大一头小,大的一头所有的竹篾是朝里的,鱼一旦进去,想出来,那只有人的智商才行了。我按照姐夫弟弟的指导,在秧田的小沟渠里,对着一个一个小洞穴下好饵,鱼篓口的另一头用稻草堵起来,然后在旁边等着,一等就是一天或一夜的,再跑过去取回小鱼篓,大部分逮着的是黄鳝,偶尔也会无意间捉住一条蛇的,蛇是最让我害怕的,因为蛇不仅看着可怕,被咬到的人也有可能会送命的!
还有就会磨一根铁钉,一头弯成钓钩状,把蛐蟮(蚯蚓)套在钓钩上,跟着表弟马家山,跑到秧田沟渠里,到处找小洞洞,把一根根带诱饵的小铁钩伸进洞穴,过一会儿再拔出来,有时真得能带出一条条粗粗的黄鳝。当天中午,姐姐会煮一大锅鳝鱼汤给我们喝,那时农村能吃上这等菜,已经是理想的共产主义了!
最简单的,就是有一次随着父亲到淮南孔集煤矿的三爷家,他的儿子矿林,会用棉花绕在小手的中指上,再用棉线绑好,找一些浅浅的水渠,看到一个小洞就把带棉线的中指伸进洞里,有时能带出黄鳝,有时能捉住螃蟹的,虽然绑了棉花,但每次小手指都会隐隐作痛的。最糟糕的一次就是小手指拿出时,会带出一条长长的蛇,咬住中指,这时我会使劲地用力甩手,一面甩,一面身体瑟瑟发抖。可见,我怕蛇的程度!后来学了柳宗元写的《捕蛇者说》,才知道还有比蛇,比猛虎更厉害的东西,慢慢懂得了“苛政猛于虎”的道理。大伯说过,被虎、蛇咬死,吃掉的毕竟是少数,自古以来,被苛政死的不计其数。阜阳、河南一带是整村,整庄的人,就没有了的。那时大伯也没讲清楚,我总认为“苛政”是一种特威猛的野兽,直至读到初中,读了《捕蛇者说》才略明白一二。
自记事起,好像就没吃过超过半斤,那怕是二两也行的鱼,每每一到春节前,村里就开始每个塘,每个塘的捕鱼,而后家家户户会分点,从塘里捕的鱼,有很多大草鱼,大头鲢子鱼,鲫鱼,鲼子鱼,黑鱼的,但一分到咱农民手里,咋就变成猫眼鱼了呢?我小小年纪,一直在纳闷……。
一次,大队又捕鱼了。母亲不让我们去看打鱼的,逼着我和三哥为春节的糯米面推磨,我虽然身在磨房,可心早飞向了村后面的大水塘。等磨停下来,母亲在筛面的当口,我吱溜一下穿出了磨房,冲向了村后水塘,看到长长的大塘两岸挤满了男女老少,几乎全村人都到场了。每个人的眼神,都因为饥饿而定格在了鱼身上。村上的民兵们,都在鱼筐旁看着,没有一个人敢动手的。结果村书记的女儿,好像比我大几岁,在众目睽睽下,提着一条,甚至比她本人还长的大鲢子鱼,就这么公开抱走了,而水塘两旁的群众还为之喝彩。“奇怪?她为什么就能把这么大的鱼抱回家?不但没有人管,还夸她小女孩有本事!”我心里一面想,一面挤向鱼筐,看到一条差不多跟我一样高的大鲼子鱼,扣住鳃,抱起,钻出人缝,拔腿就跑。“偷鱼了!小家伙偷鱼了!”民兵排长王林忠跟在后面就撵,追了一段,他放弃追赶了。我抱了一条大鲼子鱼,没敢往家跑,看看后面没有人,直接跑到磨房里。母亲筛好了面,再推磨时,发现我跑了,正愁找不到我人的时候,看我抱着一条大鱼回来了。母亲心里非常明白,她接过鱼,赶快把鱼埋进了米粉里,颤抖着说:“死孩子,不能再捅纰漏了!”还好,直到下午,也没有人来找麻烦,母亲晚上煮了一锅鱼,总算让全家饱餐了一顿。那时小小年纪,总是疑问一些问题:“为什么村书记的女儿,公开把鱼抱走了,那叫拿;后来我抱了一条,却叫偷,而且还有人追赶呢?我们都是村上的小孩,他们为什么就比我们高贵?”带着这些疑问,直到今天不惑的年龄,也没有问明白。
后来,在我偷鱼的第二年,好像是冬季。深更半夜的,大哥提着半桶鱼回来,母亲醒了,我也醒了。母亲问:“这鱼从哪来的?”“村干部们夜里在偷鱼,我正好上厕所时碰上了,就要了一点。”在此,说明一下,当时我们农村的茅房都是在房子的外侧或者房屋的后面,深夜起夜时用的是尿壶,解大手(大便)时就只能套上衣服,到外面的茅厕里,一面咬着牙,一边打着冷颤,一边解着大手(大便)。母亲下了一大跳:“你这个毛孩(大哥小名叫毛孩),赶快送回去,把鱼还给人家,不然就要大祸临头了!”大哥说:“他们偷,我不就要了几条,有什么关系?”“毛孩,你不懂,他们这些干部,哪能叫偷?你顺走了他们的劳动果实,一定会遭报复的!”等到哥哥陪着母亲再下去的时候,发现村干部们早已跑了。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大哥当时碰到的是什么村干部,可能大哥早已忘却了吧!大哥拎着木桶怏怏地跟在母亲后面,我趴在床上,蒙着头,听母亲说:“完了,我们家完了!希望老祖宗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
虽然母亲很担心,一夜未眠,但还是把鱼煮了,毕竟饥饿战胜了所有文明和恐惧,我们一家人偷偷地吃了两天,肚子总算感到饱了一下。时间不长,我大哥就被村干部们关在村上的临时牢房中,学习了很长时间,当时号称“学习班”。这大概就是当时村干部们报复大哥的一种手段,但那时已经没有红白棍打人了,不然大哥一定会被打得半死。不管怎样,逮鱼也罢,捕鱼也好,都没有使我的肚子吃饱过,唯我偷的那一条鲼子鱼和大哥从村干部们那里人不知鬼不觉地“分了点鱼”,足足让我们全家过上了两天的共产主义。
后来还有一次,是大暴雨过后的一个夏季的中午,我和大哥在水塘边看见一只爬鱼(老鳖),半漂浮在水上,若隐若现,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又钻入水里。大哥让我看着这个爬鱼的行踪,他赶快跑回家,拿了一个箩筐,慢慢趟到深水区,接着游向爬鱼(老鳖)沉浮的方位。大哥把箩筐深深地压住往前游,慢慢从水下靠近爬鱼(老鳖),而后猛地往上一抬,抬出水面,水全漏尽,只剩下爬鱼(老鳖)在箩筐里,向四周爬。大哥就用手敲打,终于把爬鱼(老鳖)逮住了。再环顾四周,趁着没人看到,大哥捧着箩筐和爬鱼(老鳖)飞快往家跑,我也跟着大哥一起,迈开小腿跑回了家。一家六七口人,放点青菜什么的,煮了一锅,一家人虽然没有一个人吃饱,但也算美餐了一顿。
一生不服命运的折难。小时候问大伯,为什么命运对每一个人都是不公平,不公正的。大伯说,现在是社会主义按劳分配,到了共产主义就公平了。那时不懂什么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上初中,高中,大学,学过《政治经济学》,《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科学社会主义》,总是一直盼望着共产主义早日到来,但随着岁月的流逝,生命奔向死亡的路程越来越近,而共产主义却越来越远了。前几年因为佛顶寺的事,找一个局长去论理,她的回答是:“不要想着公平,这世界本就没有公平!”我想她做为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是实现共产主义公平正义的践行者,怎么会讲这种笑话?我立刻回头关上门,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让这位局长立刻站起来,我坐上了局长宝座五分钟时间,终于感觉到权力与共产主义的真正差距。其实,这宝座也是无常的,走下宝座时,觉得什么都不是我的,我只有念着阿弥陀佛,眷恋着那个局座位置,怀着共产主义理想,向往着人间净土,继续接受并迎接人世间不可思议的种种磨难和命运的挑战!
2018年10月18日写于南京玄奘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