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郎郎|搬家的记忆

1946年在佳木斯。左起:张郎郎,父亲张仃,姐姐陈乔乔。

记得我妈妈说过: 咱们就是吉普赛人,永远在迁徙、永远在搬家。

当然这是妈妈在1949年以前说的。

我倒是很高兴,因为每次搬家就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一定会有好多有趣的事物出现,让你觉得生活就是一个万花筒。而且我们家搬家,总是越搬越好……

在我的模糊记忆里,第一次搬家,是从延安的窑洞里搬到了马背上。准确地说那仅仅限于我爸爸、妈妈,还有我姐姐的搬家。我虽然一度和姐姐分别坐在马背两边的筐里,我也算是在马背上待了一天,也算是有了马背征战生涯的纪录。

但是,第二天,我坐的筐被单独搬到了一匹倔强的驴背上。当我们穿过黄河的支流时,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我坐的那匹毛驴突然无师自通地偏离了大队的方向。它径自走向水深的地方,然后,毛驴被湍急的水流吓呆了,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大队在继续前进。这时候他们的马也都正在艰难地蹚着水过河,谁都没有工夫去管我。因为随时都可能有人袭击你的队伍,军队迅速过河是千古不变的铁律,小毛驴和小孩儿这时候就随随便便四舍五入了。

可是,我妈妈和我姐姐不是这样想的,但她们又无法下水来救我。据她们回忆,当时挂在驴背筐里的我正无忧地高卧,可能是我的个性天生比较洒脱吧。她们看见在筐边儿上我那发黄的软发上下忽悠,表示我潇洒依然。妈妈说那像希腊神话里的金羊毛,姐姐说像黄土地里的苞米缨子。妈妈和姐姐就大声地叫我的名字,她们看见我伸出一只手挥动一下,表示听见了。姐姐又大声对我说:“你打毛驴的屁股,它不肯走了。”我似乎考虑了一阵子,姐姐拼命继续地大声叫着,我这才终于伸出手去打了两下毛驴,那毛驴发觉居然还有人在赶它,毛驴就慢慢地转了回来,跟在队伍后面继续前进,我自然在这韵律的颠簸中,接着进入黑甜梦乡了。

后来过了黄河,穿过硝烟,就走到了白城子。那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个城市,大概在那里我第一次吃到了白菜粉条豆腐汤。我觉得鲜得要命,可我爸爸却一口都不吃,他说过去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天天都是这一个菜,因此他彻底吃伤了,当时我还想国民党监狱的伙食还可以嘛。后来过了二十多年,等我亲身有所体验之后,觉得三岁时的我判断相当正确。

然后到了张家口,那是个不得了的大城池,可惜不能多待,很快就像小说里描写的一样——落荒而走了。

1947年,哈尔滨。姐姐陈乔乔(左)和张郎郎。

后来似乎坐上了大篷车,不过不是电影里的布篷车,而是用草席编成的车篷,里面相当的明亮。穿过蒙古大草原到了大沙漠。我不记得沙漠中有过风暴,在我的印象里沙漠总是在黄昏时分,无边无垠单调而纯净。在路上曾遇见过多次“电影镜头”,就像是后来好莱坞多次借用的那种场景。很多人骑马来围攻我们,很清脆的放枪,比马戏团好看多了。我一点儿都不怕,和其他人一起躲在大篷车底下。我老想顺着车轱辘缝隙多看点儿“镜头”。可是大人们老按着我的脑袋,等让我爬起来再看的时候,“电影”早完了。那些有枪的人和一些骑马的人已经打完了,玩了个不亦乐乎。为了热闹,那些人临走还不时地扔点儿手榴弹什么的。

在蒙古包里我第一次吃到了酸奶干,也是空前的好吃。不管在哪个蒙古包,事先总安排好至少一个和我争夺酸奶干的蒙古小孩,其实我们谁都听不懂谁的话,还都急赤白脸,但意思都很明白:这些奶干是我的!后来我们也不争了,都飞快地抓来吃。那时我突然明白了,争论“所有权”那是假的,吃到肚子里才是真的。我们的大人和蒙古包的大人们在一边笑呵呵看着我们,他们认为我们相处得很好呢。

不知走了多久,后来像是坐上了巨大无比的火车,以至于此后我每次发高烧的时候,总觉得有个奇大无比的不知名的怪物缓缓向我逼近,也许那就是火车头给我留下的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吧。

有一天,等我醒来睁开眼睛,我看见四处都是横的竖的粗黑线条。原来那时候我是躺在一个火车站的无比宽阔的候车室里睡觉,那个候车室的大屋子顶上有数不清的玻璃窗,很多钢架子,似乎有数以千计的人都在这里席地而睡,有人从被子里伸出脑袋,头发乱髭着,眼睛发亮。他们告诉我说:这是哈尔滨。在那里我第一次吃到了咖啡糖。后来不知为什么,我还没待够呢,就又匆匆地去了佳木斯。

在佳木斯,我对那里的印象整个就是一个银色世界,只记得有一位叫罗光达的叔叔,那时候他是东北画报社的社长,常来接我们去看电影。那时候罗光达叔叔很年轻,还喜欢用南方国语唱:“新年乐洋洋。”他把“乐”字唱成“罗”字,我想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就姓罗。他的司机是个马车夫,因为他的汽车是用马来拉的。我觉得这简直就是非常阔绰,我当时以为汽车就应该是这样的,一种特殊的高级车,动力就应该是马拉的。可惜,后来我再没有见过这种符合环保原则行走的小卧车。

我还记得爸爸每天早上,用斧头劈开冻在窗外的高丽糖,样子与颜色都和木匠用的鳔胶一模一样,可是坚硬无比。我爸爸抡圆了一斧子砍下去才砸出来一个浅浅的白印,第二次再砍下去,才砍下来一小块,高丽糖甜美无比,我觉得比咖啡糖好吃多了。

1953年,北京。左起:张郎郎、姐姐陈乔乔、母亲陈布文抱着张寥寥,父亲张仃抱着张大伟。

后来我家又搬回了哈尔滨,我和姐姐都去上学了,我们住在学校里。学校的房子是俄国式的,非常漂亮,听说过去这是俄国公爵还是伯爵什么的住的房子。我们在房子大厅光滑的地板上窜来窜去,我最喜欢在飞跑中突然扑倒在地,可以滑出去好几丈远。闭起眼睛想象自己在飞翔,这个感觉舒服极了,过去从来没见过这么光滑的地面,也从来没有以这种速度“运行”过。

我更感兴趣的是大厅中间的那个绿色的青铜兽头,它有时候会汩汩地往水池里吐水。不过老师一般不会打开那个水龙头,那时候这是很浪费的事情。据说校长叫叶群,但她很少出现。不过,孩子们的消息或记忆你别当真。至少有一半以上纯属是无端猜测。我好像没见过什么校长,根本不记得她长的什么样。姐姐比我大五岁,虽然记得一些名字,估计也都是模模糊糊、稀里糊涂的。

听说因为这房子实在太贵族了,本来是留给当时最会打仗的将军住的。那时候他是东北的首长了,据说他来看了看后,就决定送给我们学校了。我们学校的全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干部子弟学校”,学校里所有孩子的家长们都是当兵的。虽然我爸爸是个画画的,可是那时候无论干什么他都穿着军装。我和姐姐能有资格上这个学校,就是爸爸军装的功劳,这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候我们只知道东北的那位首长说了:这房子应该给孩子们住,我有什么资格住这样的房子呢。后来我生病了住进学校里的卫生科。一间病房有两张钢丝床,和我住同病房的孩子叫彭宁,他比我大也比我机灵多了,而且非常大方豪爽。我们俩都是医院要求不准下床的,属于必须“绝卧”的病人。于是,每当护士一走,他就在床上天翻地覆地闹起来,折跟头,拿大顶,玩得满头大汗,然后盘腿坐下来,教我背快板。

快板词是:

谁是我的兵,跟我走,

谁不是我的兵,拿屁崩!

灯不亮,吹大酱

大酱稀,吹牛逼!

那时,我以为这是彭宁自己编的呢,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是古老的儿歌。可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他文艺天才的肯定。果然,若干年后,他拍了一部惊天动地的电影《太阳与人》,据说是讲黄永玉叔叔的故事。不过,不知怎么回事,没让公演。我觉得要是那会儿公演了,他会成为一代大导演。人的命运有时候很奇怪,这是无法预计,也无法更换或重演的。

后来一不留神我们又搬到了沈阳,从哈尔滨坐火车到的沈阳。那天是午夜里下的火车,当地刚刚下了一场雪,人们在站台上一边跺脚,一边嘴里冒着哈气说:“这里真暖和。”我爸爸说:“当然,这里离山海关很近了。”

我在沈阳第一次见到了日光灯的白色光芒,那是一天晚上去看电影的路上,经过美国领事馆时,我看到那里的一片白光。好像白天落下了一块儿,让黑夜里独独白了这一片。大家都说:“哼,美国鬼子灯光都这么邪乎。”

在这之前我对美国唯一的了解,就是可以吃到他们的军需品。花生米啦、口香糖啦,印象最深的是像小水桶一样大的暗军绿色的罐头,谁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每家的孩子都排队去领,有的人家运气好,回来打开一看有牛肉干的,也有黄油的。我拿回来的是桶浓缩柠檬水,那是给一个连队吃一个月的量,我们家兑水喝了一个夏天都没喝完。姐姐的运气比我好一些,她拿回来的是一桶葡萄糖。那应该是给战地医院的。我们就拿它当白糖吃了,以后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葡萄糖。

张郎郎作品《曾经烧过方为水》 2016

布面 丙烯 综合材料 100×75

后来我家急匆匆地就搬到了北京。在火车上妈妈和姐姐在猜新的国家应该叫什么名字,好像居然被她们猜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

爸爸在前门楼子旁边的车站等我们,居然找了辆马车,和哈尔滨的那辆俄式马车完全不同,是个小盒子似的马车,还挑着一个八角的油灯,马蹄踢踏踢踏地轻敲着北京午夜的马路,我就在梦中进入了北京的第一个家。

这第一个家就是北池子北口草垛胡同十二号的大院里的一个小院儿,大约在那里住了一年多吧,以后我们又搬到了骑河楼斗鸡坑四号去了。

这一切发生不过是短短的三年里,是我从三岁到六岁的记忆。其实从我记忆开始那一刻整个就是眼花缭乱,就像快速倒电影片子差不离,头还不晕,还一直高兴。

似乎从那时候开始,我总是一个人坐在一个装满零七八碎物品的三轮车上,那都是家里最后收拾起来的可有可无的零星物品。我坐在这些零碎物品中间,和周围的朋友们一一挥手致意。我觉得这简直是一个老电影的经典镜头,每隔不多久,就这样重复一遍。

一次,我和兰兰告别,虽然他比我小一点,可是他似乎是我这一生中第一个铁哥们儿。他跟着三轮车走了几步,似是而非地喊:“回来找我玩儿啊。”我说:“好啊,好啊。”他还接着挥手,糊里糊涂地喊:“别忘了,别忘了啊。”我说:“好啊,好啊。”可我心里有些难过地想,指不定还要搬到哪儿去呢。再见面,有那么容易吗。

过去,我在哈尔滨的时候也是这样和徐蔚蔚告别的,他爸爸安林先生和我爸爸张仃是东北画报社的同事,我们两家是邻居。虽然他经常对我以打架的方式表示友好,可就这样我还是依然惦念着他。

后来在沈阳我也是以这样的方式和王小怀告别的,当时我们俩都在北陵大院里的干部子弟小学上学,两家都住在北陵大院儿里面,他们家好像是法院的。他妈妈和我妈妈很谈得来,周末结束的时候,她们相约送我们俩去学校。我俩就走在前面,一路上我们一起逮蚂蚱,一起向路边的草丛撒尿。妈妈她们似乎对我们这样同声同气,非常认可。我妈妈认为像我这么又蔫又糊涂的孩子,有这么个大胆、淘气的伙伴,也许在学校能有了些保障。

其实,妈妈不知道,我在学校没有人敢欺负我,因为我姐姐不论在哪个学校都是孩子王,我虽然不灵,可是姐姐她永远在罩着我。

两个母亲在后面一边儿散步,一边儿慢慢地谈话。我们俩在前面继续撒欢儿……想想似乎是昨天的事情,可是转眼间大家就劳燕分飞、天南地北了。

我想可能妈妈说得对:因为我们是吉普赛人,所以就得和朋友们不断分手。

本文选自张郎郎文集《郎郎说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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