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王小义 :九阡(下)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710】
九阡(下)
深 圳 王小义
十一
接下来几天无事,庞总趁机把厂里坏的摄像头换上新的,又在关键处新增了几个。
我呢,不是在镇子上瞎逛,就是在附近的山上、水库、河边乱蹿,再就是找一块丰茂草地一躺,一边晒暖,一边看碧海云影。想象如脱缰野马,任由驰骋,无限遐想,倒也很惬意。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悠闲,人生难得几回有。
十二
听说,后山山顶上还有当年游击队遗留下的战壕。我当然很感兴趣,说什么也不愿错过。
“在那!”当地人一指东边那座最高的山。我抬头一看,山顶有一座红砖小房子,还有一支电线杆。这座,我不是不想爬,这几天一个人在那里转悠了好几圈,苦于找不到上山的路。看来这次非得想方设法上去不可。
“大娘,您好!我想问一下,从哪里可以上山?”午饭后,我又在附近徘徊了几圈,不得不向一位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请教。老太太白白净净,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和善富太之人。
“上山啊!等等,我带你去!”大概是老太太一眼看出我不像歹人,又清闲无事,顾不得把椅子搬进院内后,颤微微地掂着小脚,很热情地带着我去寻找上山的路。
“婶子,他是谁呀?”途中有邻居好奇地问。
“深圳来的,处理刺绣厂的事,想上山玩。” 老太太高兴地说。
我跟着老太太七拐八拐,在一座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后面,她用手一指说“从这里上去,看到一片坟地后往左上这座,往右上那座。”真难找,要不是老太太指路,我还真找不到。
我千恩万谢之后,辞别老太太,就迫不急待地山上冲去。
“小伙子,慢点,刺多!回来后记得来我家吃饭,晚一会儿我在这里等你!”我都已经开始上山,还听到老太太热情的招呼声。
“大娘,您先回去吧,我记住了。”我回过头,早已看不到老太太的身影,站绿树掩映之中,只好扯着嗓门喊。
这里的人真好!我边走边想。
十三
这座山与之前爬的那座截然不同,松树柏树极少,一路上荆棘丛生,到处是带钩的,带刺的,带刃的植物,一不小心就被热情地拉住、绊住,亲上一口,不是见血就是见洞,唯小心翼翼才能解脱。在被几次刺痛之后,不得不加倍小心。
在半山腰一平坦处,我看到了一大片墓地。从碑文得知,系潘家族墓。我想起之前听村民说过,潘姓系当地清朝望族,人才辈出,尤其自清末以来,为当地革命事业立下汗马功劳,先后出过潘新简、潘文高、潘文兴等历史名人。
我沿着不成山路的山路,一个人往上摸索,心里虽也惧怕,但终久是兴奋和乐趣占了上锋,硬着头皮在荆棘丛中穿梭。走走歇歇,停停望望,终于在近二个小时之后,登上了山顶。
山顶果然有用碎砖乱石垒起的残垣,一段一段的,膝盖高,虽然有些破败,仍看得出有战壕的痕迹。方知村民所言不虚。
我围着红房子转了一圈,里面是变压器,想上房顶不可能。我坐在一个可以休息的大石头上,两腿并拢,两肘放在膝盖上,两手托着下巴,放眼望去,小镇尽收眼底,楼房似掌,行人如蚁,刺绣厂隐约可见。
“啥?你在东边那个最高的山顶?等等,我出去看看!”喘匀之后,我给在刺绣厂的庞总拨通了电话。
“有红房子和电线杆的这个,看到没?”我影绰绰看到庞总他们在刺绣厂二楼的走廊里朝我张望。
“没看到。可能是树挡住了。”
“等等,我把袄子挑起来。”
“看到了,看到了。你可真行,一个人也敢上。”
… …
对面就是第二高的山头,近在咫尺。凡成来了,索性一块逛下。歇有半小时,我跳下大石头,摸索着想从中间的山谷间直穿过去。凡是有人踩踏过的地方,都试过了,越走越无路,不通,荆棘丛反而越来越密,只能半弯腰摸索,就这样我在里面耗了二个多小时。
无功而返。我只好又躺在刚才那块大石头上休息。翘着二郎腿,以双手为枕,大石为床,蓝天做被,朵朵掠过的云影就是被子上绣着的花朵,微冷的寒风拂过,四周弥漫着各种植物叶子的芬芳,自由地呼吸着大自然的馈赠,迷迷糊糊的睡去。
一声鸟鸣,划破长空。一觉醒来,天色将晚,火红的晚霞映红了半边西天,给整个小镇和大地披上了金色霓裳。我伸了伸懒腰,起身,拍拍屁股上和身上的杂草,不得不顺着原路下山。
路过墓群时,才想起老太太的特别交待“看到墓群后,向左上这座山,向右上那座山。”我一拍脑袋。唉!刚才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呢。
十四
“小伙子,你可下来了。我来三次了,等你半个多小时。”当我刚下山,一眼就看到老太太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在分手的地方等我。见我下来,舍急慌忙地起身迎上来,一把拉住我的手。
“大娘,让您老久等了。家里我就不去了。”
“走吧,小伙子。晚饭都准备好了,再说了你刚才也答应了的。读书人说话要算数。”老太太一劲地拉着我往家里让。没想到,我随口应付的话,老太太当了真。
“看看,袄子都被划破了。”我脱下袄子一看,腰部竟有三四处大拇指般大小的破洞,羽绒都露出来了。心里直打鼓,担心不知道回深圳后媳妇儿怎么收拾我。路上,老太太说,这山有一千多米,她一辈子都没上去过一次。
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老太太的儿子、孙子、孙女、儿媳等一大家人热情地把我迎进屋内。他们毫不介意我这个从未谋面的不速之客,待如亲人。看着满满的一大桌子见过的和没过的菜肴,我受宠若惊。
“秀!”学着他们一起端酒起身,异口同声,我一口气干了一大碗,呛得我连连咳嗽。还好不辣,香甜!绵柔!甘醇!他们介绍说,这就是他们水族地道的九阡酒,窖藏了二十多年。聊天中我才知道“秀”是水语“干杯”的意思,才知道一九五七年五一节,三都水族自治县蒙世花副县长带着九阡酒赴京献礼,毛主席盛赞:“好香!好甜!好酒!”
… …
老太太很开心,说我是她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有文化的深圳人(我羞愧难当),兴高之余给我讲起了九阡镇和九阡酒的来历。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这里很穷很穷,比六零年还穷。有一天,有九位衣衫蓝缕的老婆婆来到这里乞讨。我们好客的水族人宁愿自己挨饿,也要热情地拿出糯米饭、糯米粑等周济她们。
其中有一个病的特别重,就借住一个叫水福的家里。水福从小没了爹,跟娘相依为命,守着两间破茅草庵,家徒四壁,冬凉夏暖。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水福娘的眼睛也瞎了,这无疑于雪上加霜,日子更加艰难。尽管家里穷的叮当响,揭不开锅,水福很孝顺,把娘照顾的很好,就是三十好几了,还娶不来媳妇。
水福把老婆婆接到家后,像对得母亲一样照顾,两个老太太挺合得来,处的亲如姐妹。在水福的细心照料下,老婆婆康复如初。另外八位老婆婆也经常过来串门,大家亲如一家。
半年后,老婆婆与水福和娘辞行,说不忍水福这样的好人打光棍,想回趟老家去帮水福物色个好媳妇儿再回来。水福娘不忍与老婆婆分开,拉着老婆婆的手,难舍难分,掂着小脚,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到寨外十几里,不得不忍痛分手。水福和娘想,治病救人,积德行善,人之本分,很快就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七月里,突然有一天,一个自称从老婆婆家乡来的女子到了水福家,说是老婆婆让她来嫁给水福,以报答他家的救命之恩。这女子细麻高挑,肤如凝玉,面若桃花,唇红齿白,流眸溢彩,声如莺啭,娴静处似芙蓉出水,行动来如弱柳拂风。水福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女子,天仙一般,自愧不配,死活不从。该女子也不嫌弃,以妻子身份对待水福娘俩。日子一长,难免生情,为了不让村里人说长道短,在娘和村民还有另外八位老婆婆的劝说撮合下,水福最终与这位女子成了亲。
婚后,夫唱妇随,幸福美满。这女子不但传授水福酿酒、马尾绣技术,并且还治好了水福娘的眼睛,水福娘更感激的无可无不可,亲如母女。一年后,这女子为水福养育了一男一女双胞胎。
后来,水福俩口子又把这种酿酒和马尾绣技术传授给了附近的寨民。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八位如花似玉的妇人冒着大雨来到水福家。不得不告诉了水福和娘真相,她们原本都是天上偷偷下凡的仙女,水福的媳妇儿就是先前那位婆婆,来报恩的,如今不幸被天庭发现了,今晚她们就要被迫离去。
水福娘搂着儿媳,两人哭成泪人,死活不肯撒手。水福怀里,一边搂着一个正在酣睡的子女,坐在门槛上,斜靠着门框,痴痴地望着院中发呆,暴雨激起的层层水泡,乒乓球似的,爬满水面,破了又起,起了又破。他欲哭无泪,时不时地一会儿在这个额头上吻一下,一会儿又在那个额头上吻一下。
肆虐的狂风,裹着雨水,一阵接一阵地从门口往屋里灌,雨水浅落在身上,门上和门口,吹乱了他的衣裳,头发,也吹乱了他的心。七月的天气,却冷如严冬,水福的头发由黑变白,慢慢地。
刺眼的闪电,像腊月里枯瘦干瘪的树枝,在天际一闪即失。震耳欲聋的炸雷,一个接着一个。眼前万物,忽明忽暗。
子夜时分。除了水福娘和儿媳盈盈的啜泣声外,整个世界都异常寂静,静得只有刺耳的炸雷声和自己的心跳。
突然,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凄厉的霹雳,一道刺得睁不开眼的闪电隔着窗棂伸进屋内,像一把锋利无比的钢钩,儿媳不得不从水福娘的怀中挣脱,从窗棂中飘然而去。水福娘踉跄着哭喊着拼命追出。水福在媳妇儿出窗的瞬间,腾地跃起,披散着零乱的白发,呼天抢地地风一般地抢了上去,闪电般的拉了又拉,但都没能拉住。
紧接着,水福看到半空中,九个如花似玉的仙女,手挽着手,飘然而去。他的媳妇儿拉在最后,一手掩面啜泣,一手挥袖不止,前倾着身子极力挣扎着想摆脱,终归徒劳。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远去,而自己近在咫尺,又无能为力。
水福止住哭,忍着悲痛含着泪拿起门口的勾担,一头筐中放着儿子,一头筐中放着女儿,跟在娘身后也追了出去,一眨眼,消失在暴风雨之中,直到寨外的稻田里,站在媳妇儿升天的地方,仰望苍穹,一动不动,仰望着,仰望着。第二天,当村民发现时,他已化作了磐石。随着每年的增长,慢慢地,就成了现在的后山。后来,水福娘哭得泪流成河,就是现在那条穿镇而过的小溪,哭干了眼泪,哭瞎了眼睛。再后来,也不知所踪。
你看,后面中间那座最大的山就是水福,两边小山就是他的儿子和女儿。老太太说到这里,眼圈泛红,用衣袖沾了沾眼泪。在坐的人都静静地听着。我们小时候,就在你上山的那个地方,有两座庙,一座是九仙庙,供奉着九位仙女,一座是水福庙,供奉着水福一家人。可惜,文革时毁掉了。
再后来,为了纪念这九位仙女和水福一家人,我们就把这种酒称为“九仙酒”,把这地方叫做“九仙镇”,汉译为“九阡酒”和“九阡镇”。
山清水秀民风朴。我相信这个凄美的爱情传说一定是真的,因为他们的好客和纯朴善良,已经深深打动了我这个远方而来的不速之客。
十五
山雨欲来风满楼。在我们到达第二周的周一上午,果然出事了。
烟嘴他们一行十几人,开四辆货车进入刺绣厂。门卫老刘一发现,立刻报告给庞总。
“都不要轻举妄动,看他们想干什么?花和尚和笑面书面通知保安和工人,做好准备。”庞总指挥若定。
只见他们在仓库前停稳车,未熄火,下车,鬼鬼祟祟,向仓库走去。一趟,二趟,他们私自打开仓库,目中无人地往车里搬马尾绣成品,一箱四件就是上万块,没想到全被摄像头拍了个正着。
“老刘,先把大门锁上,行动!”庞总一声令下。花和尚和笑面书生手持防暴盾牌带着几个保安和工人各拿称手的家伙什,冲下楼去,在他们第五趟返回时,将他们连车一起团团围住。
他们先是愕然,继尔假装镇定。
“我是股东,来拿马尾绣,让开!”那个烟嘴理直气壮地说。
“哪条法律规定股东就可以随便拿公司的东西?你们这是偷,是盗窃,是犯罪!”我实在看不下去,义正严辞地说。
“这是偷盗,是犯罪,放下!放下!”公司的保安、员工等一齐呐喊。
“你!把东西给老子放下!” 当烟嘴正想把手中的一箱马尾绣放上车时,花和尚一个箭步冲上去,刁住了他的手腕,轻轻一抖,箱子落地。顺势往前一跟步,右胳膊肘一拐,在他的肚子上轻轻一顶,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更没看清使的是少林派的哪一招,那货“哎哟”一下,“噔噔”地倒退一丈多远,一个趔趄,没有站稳,“扑通”一声,摔个仰面朝天,哼唧两声,一翻白眼,伸了伸腿,口吐白沫,没动静了。死猪一样躺着。
“狗日的,不堪一击。诈死?呸!”花和尚意犹未尽。
我虽然知道小孔曾在嵩山少林寺学过五六年硬功,现在头顶的戒疤隐约可见,但也没有料到他竟有如此神力,更没料到烟嘴如此不堪。他之前在某武警训练处当教练,有一年北京领导来视察,在表演比赛大会上,我跟着庞总亲眼见他一口气踢断了十几根碗口粗细的梅花桩,腿上功夫十分了得。从那次起,庞总慧眼识才,惜才爱才,不惜重金硬是把他挖了过来。他不摆架子,时不时地指点一二,为人正真,讲义气,能吃能喝,所以我们都戏称他为“花和尚”。没想到他的手上功夫竟也如此炉火纯青。
“三哥,你歇歇,我来。”对方见自己人吃了亏,忽啦一下子围上来四人。看得出,这四人也是练家子。小陈一看要打架,挺身而出,让过花和尚。小陈是温县陈家沟人,跟我差不多,身材魁梧,面白如玉,喜欢西装革履,打扮的斯斯文文,像个大学生,整天笑呵呵的,所以我们都叫他“笑面书生”。我没问过他是陈式太极拳第几代传人,但我见识过他的拳脚,绝非常人能及。我每次过去玩,十有八九都看到他在公司院内围着那棵百年香樟树转着练功,几搂粗的树杆被他练得滑溜溜的。我曾跟他开玩笑说,雍正年间的内家功的鼻祖童林也学过他们陈式太极拳,他笑而不语。
笑面书生的内家功到底有多深,我们谁也不清楚。记得2008年的十一,一个香港佬不服气,跟他打堵,要是他能把公司院内的那块石碑厚的石头打断,愿意出一万大洋请大伙吃喝玩乐。那时候,笑面书生二十五六岁,血气方刚,最恨别人看不起他们练功的,尤其是看不起河南人的那种人,一听就来气,约好第二天上午当着大伙的面单掌开碑。一吃过晚饭,笑面书生就提着水桶就冲洗那块大石头,非常认真,洗了一遍又一遍。我俩睡一个房间,半夜里我起来尿尿时,发现他还不忘洗碑。我还一直纳闷,至于这样吗?他转身去提水,我高抬腿,轻落步,摄手摄脚地跟着他,见他装满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白粉倒进水桶,用棍子呼隆呼隆一搅,提着洗石头去了。如此,他一晚上洗有至少十次。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们八个人才把那块大石头抬起,担在凳上,笑面书生短衣襟小打扮,手腕子上戴着护腕,护腕钉锃明瓦亮,众目睽睽之下,不慌不忙地来到石头前,一只手抚着石头面慢慢地转了一圈,然后在中间朝着石头站定,先是左腿伸直抬起猛地一收站定,接着右腿也如此,骑马蹲裆式,仰起脸,把脖子左扭三圈,右扭三圈,脖筋咯嘣嘣直响,深吸一口气,抬起双臂,缓缓放至腹部,如是五六次,气走丹田,胳膊上的股肉顿时绷紧,胳膊仿佛瞬间粗了一圈。大伙都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瞪着两眼盯着。
“开!”随着他一声大吼,“嘣”的一声巨响,右掌拍在石头正中间,又弹起。一连打了三掌。
石头完好无损。他左手揉着右手手掌,不慌不忙地坐回椅子上,象没事人一样,端起茶杯品起茶来。
“哈哈哈 … …”众人都笑了。属香港佬嘴咧的最大,笑的最欢。
“抬下去吧。”
谁知道,八个人刚一抬,稀里哗啦,大石头裂成五块,散落在地。众人无不惊骇。紧接着就是一阵骚动,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香港佬也傻了眼。
“他用化石 … …”当我还没说完,脖耳梗子上“呱唧”一声挨了一巴掌,我摸着生疼的脖子,刚想骂人,扭头一看是笑面书生。
“哥,你那有个蚊子。”他正朝我挤眉弄眼,又是摇头。我瞪着他,心里无比憋屈。
“对,我用了祖传的化石金刚大力掌。” 笑面书生不慌不忙地对大家说。接着他又朝我“看什么看?晚上请你喝酒!”其实,我想说的是他用化石粉,听说有酒喝,我也就把这些话咽回肚子。
从此,一见面,无人不挑大拇指。我也曾多次偷偷问他往水桶里兑的是不是化石粉,他矢口否认,问急眼了不是请我吃饭,就是扬起巴掌要拍死我。要不是他一有空就请我喝酒,偶尔教上一招半式,鬼才愿意替他保守秘密到现在。
那些人怎可能会是他的对手,别说四人,就是全部上也白给。四个人把笑面书生围在正中,抬着手,躬着腰,亮开门户,围着他转圈,企图以多取胜。笑面书生毫不在乎,把棉袄甩掉,迈开八卦步,有条不紊,乐哈哈地陪着他们斗圈子。双方都想以静制动,谁都不愿意先出拳。刚开始,大家还能看清楚,只见他越转越快,呼呼挂风,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最后他一个却把那四个围在了当中。那四个像晕头鸭子似的,只顾着出气,根本都找不到他人。众人都目瞪口呆。我也是头一次见这种打法,之前听说过八卦掌玄乎,没想到这么玄乎。别说出招了,硬转就能把他们转趴下。再看那四个货,脚步明显迟钝,呼呼气喘,满头大汗。就在此时,笑面书生突然往前一跟步,一招推窗望月,前面那货以为要进攻他,急忙后退,没料到小陈借势向右斜出,右肩正贴在右边这货的胸前,双臂一晃,右腿顺势一勾,“你给我在这吧”,只见这货脚尖离地,平着飞出去足有三四米,咕咚一声,仰面摔倒。原来他是声东击西。左边那货见有机可乘,企图偷袭,小陈身子滴溜一转,正好转到身后,抬起右脚,照着他那屁股蛋子,“哐”的就是一脚,这货“噔噔”往前抢了好几步,还是没站稳,摔了个狗啃屎。紧接着另外二个也一一被他咕咚咕咚放倒,趴在地上直哼哼,一副苦瓜相,站不起来。出手如电,不到二十秒钟,四个彪悍大汉竟然爬不起来,就像老叟戏婴儿,不费吹灰之力。
小陈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在场的都傻了眼。
“废物,一群饭桶。真他娘的没用!”对方一个领头的气得跺着脚的骂,撸胳膊挽袖子,干在那咋呼。
我知道,笑面书生给他们手下留了情,要是用上五成劲,或者换作花和尚,他一急眼使上踢梅花桩的少林金刚连环腿,非骨断筋折不可,事可就闹大了。以他的断碑功力,拍到谁身上都受不了。能治一服,不治一伤,毕竟双方也没有多大仇恨,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我暗自佩服笑面书生这种做事风格。
“还有谁不服,来呀!”任小陈怎么招着手叫阵,对方面面相觑,无人再敢上前。花和尚和笑面书生露这一手似乎威力极大,不管是真是假,很明显镇住了对方,没人再敢轻举妄动。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对方人群只是一阵躁动,立即有人拨通了报警电话。
双方就这样一直僵持到警方到来。我快步迎上去,简单跟领队说了一下情况。
“法律没有规定股东就可以随便拿公司的财产,你们这是盗窃,还与公司的人员发生肢体冲突,可能涉嫌抢劫,把东西放下,赶紧走人!”正直的领队,一顿严饬,对方哑口无言。
“我们是股东,他们是香港24K的黑社会,是来霸占公司的!”我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香港有24K的黄金,没听过还有24K的黑社会。
“你们怎么知道?”
“他们人高马大,膀大腰圆,体型彪悍,太邪乎,不是黑社会是什么?”
“那你看,我们当中有几个体型跟他们差不多,我们也是黑社会,也是24K的吗?”领队指着自己人质问对方。
“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以德服人。那他们动手打伤了人,怎么办?”对方显然还有人不服。
“谁让你们偷公司的东西,挨打活该,不拘留你们就是轻的了。”
“德你妈那个X,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像你们这么不要脸的,还以德服人?要不要看看监控?人伤了是不是?我有一个办法,人有没有受伤,一试便知。老刘,你帮忙去大门外地头的化粪池里整半桶来。”庞总忍无可忍,提出了一个妙招。
我猜想这一定是庞总小时候在乡下学来的损招,因为小时候每逢村里有人因种种事情想不开喝3911或者杀虫脒等农药时,距离县城医院太远,来不及送治,只好就地取材用这些东西往肚里灌,既省钱又有疗效,一吐出来,啥事都没有。我不敢笑出声,扭过身去一只手捂着嘴窃笑,仿佛闻到了那种令人作呕的污秽味道,仿佛看到了捺着头、撬着嘴一瓢一瓢灌汤的场面。
躺在地上的烟嘴和那几个货一听,受不了了,一骨碌爬起来,弹了弹身上的土,脸色黑中透红,一言不发。一挥手,卸下全部刺绣,在我们“咯咯”的笑声中,灰溜溜地离去。
一场风波就这样在警察公正无私的处理下被平息了。
十六
接下来几天,无事,公司恢复了正常生产。我再在九阡呆下去已无意义,加上深圳的事情多起来,经商议,便买了周五下午的高铁回深。
从九阡到三都高铁站,一路上都是曲里拐弯的山路,并且是双向两车道,稍一加速对面就突然冒出一辆车,吓出一身冷汗。只好小心翼翼地不停按着喇叭往前爬,像老母猪在山路上散步一样。六十多公里,我们开了三个多小时。路上,我一再追问,笑面书生才告诉我,那一招叫鬼影附形。他还说他会金钟罩铁布衫,我一直无缘得见。心想,以后有机会一定得见识一下,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庞总、花和尚和笑面书面他们,继续留在九阡上班。
十七
本想着上次九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故地重游。没想到2019年7月16日我可又重返九阡,因为七月十七、十八是九阡的“卯节”,工作不忙的我没有理由错过这个“东方情人节”。
十七号一大早,在酒店老板的带领下(此时,酒店老板已经成为庞总的铁哥们,花和尚和笑面书生已经成为他们心目中的武林高手,心血来潮时还传授他们一招半式三脚猫功夫),和寨里的年轻人一起抬着祖传的铜鼓、皮鼓、唢呐等,向“卯节”的举行地距离九阡镇四五公里的水各大寨的卯坡出发。
一路上尽是穿着五颜六色的服饰、帽子的男女老幼和小商贩,一个个喜气洋洋,满面春风。听他们说卯节会吸引毗邻数县乡青年男女参加,多达数万人。
花和尚迈着四方步,放着四棱屁,摇头晃臀地陪伴在我身边,还时不时地冲到最前面,敲一下铜鼓或者皮鼓(不让他敲不行,他一生气,那钢钩似的手指稍一用力,鼓面就破了),引起阵阵大笑。
到地方一看,嗬!简直就像老家小时候三月三的庙会,除了有卖吃的、穿的、用的外,卯坡的树丛中、草地上、山石旁、溪边、田埂地头等,凡是绿树掩映之下,无不是三五成群青年男女,看热闹的老人小孩,或站或坐,或撑起各色花伞。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为了确保安全,万无一失,三都县公安局高度重视,派出大量警力协助维持秩序,往返巡逻警察不辞辛苦,络绎不绝。
卯坡对歌挑选意中人是卯节活动的高潮。开始前,先由一德高望重的长者当众用大喇叭宣布对歌场上的戒律:只准未婚青年男女参加,并预祝对歌的后生们寻到自己的意中人等等。于是,在一片吆喝欢呼声和鼓掌声中,水族青年男女们三五成群各自寻找自己唱对歌的对象。往往是姑娘们以伞遮面,小伙子暗寻对象,伞内唱歌,伞外接音,以歌传情、以歌示爱。
一眨眼的功夫,卯坡周围的树荫里、绿茵上、丛林中、溪头田间,一堆堆青年男女撑着各种彩伞,宛如雨后绿野上绽放的五彩花朵,或戴着草帽、竹笠,成双成对的早已对起了情歌,又唱又跳。参与者成千上万,人山人海。歌声时而清脆婉转,时而浑厚嘹亮。整个卯坡成了人的海洋,成了歌的海洋,更成了欢乐的海洋。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我一点也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水族语跟天书一样令人难懂。只好假装跟着别人起哄,人家鼓掌咱也鼓掌,人家吆喝咱也吆喝。花和尚这骚货,一个劲地鼓动我也去对歌招亲,别说要会唱水族山歌,连水族话我都听不懂,我招个鸟啊。再说了,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这不是咱这正经人干的事,咱也不当陈世美。其实,我是担心一旦露馅,他们还不活剥了我。无论他怎么鼓动,我自岿然不动。见我不动心,他又说,要是比武招亲就好了。庞总说,呸!瞧你那德性,啥时候能有点出息。我说,有,月架从西边出来的时候。花和尚一吐舌头,白了我一眼。我们都乐了。此时此刻,只有欢乐,忘记时间,忘记忧愁,忘记了一切一切。
临近中午,酒店老板邀我们去临寨的朋友家吃饭,家家笑声朗朗,碰杯之声不绝于耳。花和尚和笑面书生这段时间收的徒弟都有二十多人,快能开武校了,我又是师伯辈,轮着敬酒,一闻到酒,腿肚子都转筋,最后承蒙寨佬照顾,我随意他们干了。虽然是当地二十多度的糯米九阡酒,喝多了也会醉人,关键还太热情,不喝不行,不喝就得被二三个美女唱着歌架着灌,酒不醉人色醉人,与其被捏着鼻子灌,不如识相些主动喝。如此,我也当了一回梁山好汉,一边听着比蜜还甜的水族“姨娘歌”,一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最后怎么回到酒店里我都不清楚,迷糊中被一阵鼓乐声惊醒,一看表,下午五点多。酒店老板早已在一楼大堂等着我们,一见面就邀我们去村寨广场,看击铜鼓、敲皮鼓、吹唢呐、演出传统的花灯剧等。铿锵的铜鼓和浑厚的皮鼓声响彻各个水寨的每一个角落,使我们的每一根神经也随着鼓声起起落落。听老板说,每逢这个节,每个水族寨子都设有“歌堂”,女歌手和伴音姑娘坐在房间里,男歌手与同伴、听众坐堂屋中,欢歌达旦,甚至连绵数昼夜。
看了一会儿广场表演,酒店老板便邀我们去他当村长的叔叔家吃饭看“歌堂”。在场的二三十人因我们的到来,显得格外兴奋,歌手们也格外卖力。看到丰盛的酒宴,过了这村绝对没这店,我也就再次不得不放弃戒酒减肥计划,因为减肥随时有,但如此佳肴和良辰美景不会随时有。
老村长格外热情,拿出了窖藏二十多年的九阡酒招待我们。当然吃喝一阵子后就矜持不住,又开始扯着嗓子划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们四人当中,我酒量最差,庞总酒量最好。三下五除二,我就被喝得满脸通红,晕乎乎不辨东西南北,斜依在靠椅上小憩,但意识尚可。醉眼迷离中,我看到庞总光着膀子,挽着裤腿,一只脚踩在凳子上,面前一字排开十几碗酒,正在跟他们吆喝着划枚血拼,花和尚和笑面书生在一旁嘴咧的跟瓢似的助威呐喊,看得出这几个月来,他们已经融入到了群众当中,并且人缘不错。我开玩笑说,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无论到哪里都要吃得开。花和尚摸着滚圆草包肚皮,打着饱膈,脸露红晕,东瞅瞅,西看看,抿着嘴不知道窃喜的啥。
借着酒劲,花和尚当场表示要露一手,我想阻止,庞总不让。花和尚让人搬来一摞子砖头,放在面前,有十几块。当着几十号人,他脱去短袖,露出一身健子肉,两坨胸肌比有的女人的奶子还丰满,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骑马蹲裆式站定,两手缓缓抬至腰间,五手紧扣,平着往前一伸,再一收,憋得满脸通红。如此往复了三次。左手拎起一砖,担在椅子上,伸出右手食指,高高扬起,猛地往砖头上一戳,“开——”,“咔嚓”一声,砖头断为两截。“咔嚓”“咔嚓”,一口气戳断了三块。“哇!”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还没完,他又运了一阵子气,然后左右手一齐开弓,拎起砖头在他那秃脑门子磕起来,“嘣嘣嘣”,砖头像豆腐块似的,迎头而碎。他拿起最后一块,向四周照了照,然后把右手食指靠近嘴边,吹了吹气,对着砖头,手指像钢钎子一样,上下旋转钻将起来,嘴里不停地“嗨”着,砖沫子像面粉一样“簌簌”地纷纷落下,跟钻豆腐块差不多。一会儿,就一会儿功夫,砖头穿了,露出指头般粗细的一洞,递给村长,村长又递给身边的人,挨个传视,惊诧不已。他的一指禅和铁头功都神了。水族同胞哪见过这个,一个个都目瞪口呆,看傻眼了。连那些女孩子看他的眼神都好像透着绿光。
村长也很好奇,起身来到花和尚近前,抚着他那秃头看了又看,又扳着他那手指端详了一阵子,连连点头,竖起两个大拇指,赞口不绝。花和尚那个美气劲就甭提了,比猪八戒高老庄背媳妇儿还神气。此时,我才想起,他夜黑在宿舍门口“叮叮当当”敲砖到半夜的事。
“陈总,别光吃肉又喝酒的,给乡亲们也露一手吧!”庞总朝着笑面书生一挤眼。
笑面书生站起身朝着院子里墙角的兵器架子走去,墙角处斧铖钩钗,刀枪剑戟,链子飞抓,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带钩的带刃的,带尖的带刺的,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看得出寨子里摆弄武术的还真不少。笑面书生拿起刀在手指上试了试锋,摇摇头放下,又拿起一杆红缨枪,二米多长的桑木枪杆锃明瓦亮,摸了摸枪尖,点了点头,接着往空中一抛,顺势抓住枪尾,手一抖,扑楞楞乱颤,一个金鸡乱点头,让人眼花缭乱。
然后来到村长面前,把枪往地上一戳,双手一抱拳,“老人家,献丑了”。转身,甩掉衣裳,把腰带紧了紧,学着花和尚刚才的样子运气。几分钟后,他抄起枪,枪尾抵住门前的柱子,枪尖对着自己的喉咙。他这是要练刀枪不入,我暗自替他担心。“使不得,那是真枪尖。” 老村长慌忙起身想阻止,被庞总拦住。笑面书生选好喉咙的位置,站定,前腿蹬,后腿弓,两臂往后一乍,“嗨——”,一较劲,枪杆一点点地往下弯成了弓,快挨着了地。再一较劲,又弯了。大伙都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万一没搞好,“噗”地一声,捅漏了,串了蛤蟆,也就沟屁交待了。我吓得闭上了眼,不忍直视。
我听到庞总数着“一——,二——,三——。”声音像拉羊屎蛋一样,拖的特别长。一连三下。掌声不断。
我把衣裳递过去,他脸上汗涔涔的,摸了摸他喉咙,除了一个白点外,完好无损。我才始信他之前曾说会金钟罩铁布衫,绝不是吹牛。
那天晚上,什么时间怎么回到酒店里我照样不清楚。我只记得庞总一个劲地嘟囔着要戒酒,我在心里卑视他,一个一斤半白酒量,一个家里放了半屋子飞天的人说要戒酒,不是醉话就是发烧了胡咧咧。
第二天上午,庞总当地新交的朋友请我们去喝酒,我们又一如继往的醉了。晚上也是如此。第三天也是如此。
虽说九阡酒是糯米养生酒,壮阳,是好酒,很像邓州的长中黄酒,甘甜,醇厚,柔绵,醉的慢,醒的快,不伤身体,但也扛不住一天醉二回。上火,难受。
“哥,这哪里是过节,简直是活要命。我想明天先撤!”半夜醒来,我跟庞总说。
“你扛不住,哥也扛不住。要撤咱俩一起撤,等他们过完了节我再回来。” 看来,一向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庞总也有点怵了。
于是,在第四天上午由花和尚和笑面书生送到三都高铁站,下午我和庞总踏上了返深的高铁。这个卯节,一般人扛不住,我们只过了一小半,但记忆犹新,如在眼前。
十八
我见过不少地方的水,爬过不少地方的山,吃过不少地方的菜,喝过不少地方的酒,接触过不少地方的人,但都没有这里的让人难以忘怀。
我更过过不少地方的节,但都没有这里的“卯节”盛大,热闹,持久,别具一格。
这就是九阡,一个位于贵州南部一隅的偏僻小镇,一个来过就再也忘不掉的地方。
【中州作家】王小义: 九阡(上)
作 者 简 介
王小义,河南邓州龙堰乡人,身居深圳,心系家乡,靠一帮同学抬爱,共同在龙堰一初中成立“龙中感恩进步奖学金”。行万里路,一无所获;读百卷书,不求甚解。打过工,体验过房地产;努过力,熟谙企业管理。酷爱法律专业,深耕于服务企业。爱好书法、文学,闲暇之余,写写画画,是为娱乐。自2009年起从事律师行业,现为广东君孺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
审稿编辑:史锋华 袁荣丽 鲁光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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