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十大骗局之二——真假牛布衣

正如我喜欢、甚至敬慕年幼时的匡超人,牛浦郎开始出现时,也还是颇激起我的些许喜欢与敬慕的。在西湖边上,那个虽瘦小,却还有些精神,面前摆着字盘笔砚,手里却拿着一本书看的人,正是第一次出场的匡超人,一个极为勤奋而上进的形象。后来,他回乡,为了方便卧病在床的父亲出恭,竟用双肩将父亲架起在头顶,这又让我看到了他的至孝和善良。

牛浦郎出场也有类似的画面。第二十回写,更定时分,寺庙的老和尚晚课已毕,正要关门,却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手拿着一本书映着琉璃灯而读,直念到二更多天才回,接连四五日都是如此。老和尚被打动,细问才知,这小厮即是牛浦郎,他父母早逝,只依七十多岁的祖父过活。从学堂门经过时,他深为里面传出的读书声吸引,便在店里偷了钱买书来这里读。老和尚赞叹说:“人家拿大钱请先生教子弟,还不肯读。像你小檀越偷钱买书念,这是极上进的事。”的确,出生于如此贫寒之家,又缺少父母管教,难得有如此的读书上进之心,他具有同匡超人一样的优秀质地。但可惜的是,他也同匡超人一样受功名富贵观念的毒害和诱惑,一步步堕入名利的泥潭,做出一件件令人所不齿的丑事。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便是假冒牛布衣。

有人说牛浦郎是当代学术造假者的的祖宗,他不仅盗用了牛布衣的诗稿,而且还盗用了牛布衣之名,到处招摇撞骗,以满足自我的利欲之心与虚荣。牛布衣是封建时代科举制度中的失意者,在多次应试不利之后,便转而专注于诗,希望能以诗传名。他来至芜湖闲游,白天去寻访朋友,晚间住在甘露庵,常在孤灯之下吟哦诗词;如在清风明月之时,又多与老和尚谈说古今,两者颇为相得。不想,牛布衣突然病倒,一连吃了几十贴药,都不见效。奄奄一息之际,就像严监生费力地伸出两个手指头,牛布衣从床里席子下面拿出两本书来,并语重心长地对老和尚说:“这两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诗,虽没有甚么好,却是一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没了,也交与老师父。有幸遇着个后来的才人替我流传了,我死也暝目!”

某天,老和尚听见牛浦郎又来庵里读书,便问:“小檀越,我只道你是想应考要上进的念头,故买这本文章来念。而今听见你念的是诗,这个却念他则甚?”浦郎答:“我们经纪人家,那里还想甚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不为功名富贵,却为破俗,答得好!这正是读书的本旨,即使吴敬梓也会叫好,老和尚自然更当以为佳。他高兴终于遇到可传承牛布衣诗稿的“才人”,就止不住向牛浦郎透露说:“你既然欢喜,再念几时,我把两本诗与你看,包你更欢喜哩!”

但没等诗稿拿出,老和尚就下乡为人家去念经了。牛浦郎沉不住气,偷偷翻出诗稿,高兴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他见诗稿上写“牛布衣诗稿”,里面的作品不大难懂,都在题目上题:《呈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与鲁太史话别》《寄怀王观察》,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此时,浦郎自想:“这相国、督学、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马、明府,都是而今的现任老爷们的称呼。只要会做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并思:“他这个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诗上只写了‘牛布衣’,并不曾有个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着他的号,刻起两方图书来印在上面,这两本诗可不算了我的了?我从今就号做牛布衣!”在牛布衣诗稿的灿烂光环下,牛浦郎终于没有抵得住功名的诱惑,暴露出他俗浊的本相。

欢喜了一夜之后,牛浦郎便在店里偷了几十个钱,找人来刻“牛浦之印”“布衣”两枚印章。刻字者问:“先生便是牛布衣么?”牛浦郎大言不惭地回答:“布衣是贱字。”如此牛浦郎便摇身一变成了牛布衣,一个堂而皇之的行骗历程宣告开始。

老和尚被请到京城报国寺去做方丈,牛浦郎便在白纸上写下“牛布衣寓内”五字贴到门上,径把庵院变成了他行骗的据点。某日,有慕布衣之名的新进士董瑛前来拜访,牛浦郎在家又是生炉子,又是煨茶,还让两个舅爷装作仆人迎送端茶,忙得不亦乐乎。后来,他又想去寻访新任安东知县的董瑛,路上遇到徽州人牛玉圃,便随他到仪征万雪斋家来打秋风。在这里充满讹诈和欺骗,牛浦郎的恶习越染越重。有次,他向道士吹嘘说:“我一向在安东县董老爷衙门里。那董老爷好不好客!记得我一初到他那里时候,才送了帖子进去,他就连忙叫两个差人出来请我的轿。我不曾坐轿,却骑的是个驴。我要下驴,差人不肯,两个人牵了我的驴头,一路走上去。走到暖阁上,走的地板格登格登的一路响。董老爷已是开了宅门,自己迎了出来,同我手搀着手走了进去,留我住了二十多天。我要辞他回来,他送我十七两四钱五分细丝银子,送我出到大堂上,看着我骑上了驴。口里说道:‘你此去若是得意就罢了,若不得意,再来寻我。’这样人真是难得!我如今还要到他那里去。”一大套谎话说得有声有色,但寻其根底缘由,则片影皆无。

牛浦郎与牛玉圃也暗中斗法,因牛玉圃讲了句让万雪斋气恼至极的话,便被立即驱赶出来,而那话正是牛浦郎讲给他的。牛浦郎之前被派拿三百两银子去苏州买雪蛤蟆,恼羞成怒的牛玉圃带人追至,把他的衣裳剥尽,用绳子捆起来,臭打一顿,并被掼在一个粪窖子前煎熬了半日。

被人救起而至安东,见过董知县,靠着牛布衣的名头,牛浦郎的景况便大不相同。不仅与知县常相往来,而且还再入赘娶亲,逍遥快活。不想董知县改到京师就任,将“牛布衣”的近况告诉了布衣的生前好友冯琢庵,冯琢庵让管家不远千里前去看望布衣妻子,并给十两银子做盘缠助其出外寻亲。牛浦郎在安东妻家住着三四间屋,门口有帖写:“牛布衣代做诗文”。牛布衣原妻曲折寻至,当面质问牛浦郎:“你这位怎叫做牛布衣?”牛浦郎恬不知耻地答:“我怎的不是牛布衣?但是我认不得你这位奶奶。”牛奶奶痛揭说:“我便是牛布衣的妻子。你这厮冒了我丈夫的名字在此挂招牌,分明是你把我丈夫谋害死了!我怎肯同你开交!”真相若揭,牛浦依然抵赖:“天下同名同姓最多,怎见得便是我谋害你丈夫?这又出奇了!”尽管如此,牛奶奶哭闹着向牛浦郎讨要丈夫,而且一直闹到安东县衙。虽然不知此案最终是如何了结,而牛浦郎的假面却终于被揭穿,他假冒“牛布衣”的丑剧、闹剧也终究走到了尽头。

天目山樵在第二十四回的回末评语中说:“写牛浦、匡超人往往相对:匡超人之事父未尝非孝,牛浦之念诗未尝非好学;匡超人一遇景兰江便溺於势利,牛浦一读牛布衣诗便想相与老爷;匡超人停妻再娶,牛浦亦停妻再娶;而匡超人因搭郑老爹船而後为其婿,牛浦亦趁黄客人船而後为其婿,但一为前婚,一为後婚,同而不同。”的确,牛浦郎与匡超人有着很多的同与不同,但总地来看,他们都出身于贫寒家庭,都有着良善的质地和吃苦上进的品格;但可惜他们都选错了人生的导师与路径,当他们被功名富贵的饵食所诱引,就难以再重走回他们最早起步时的家园,成为悲剧的主角与被嘲讽的对象就成为必然。他们二人长于其他很多人的优点是聪明,而促成他们走向另一种命运的根由正是这种聪明,尤其是太过聪明。我们当代社会常说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正与此二人为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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