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畿南三才子”传奇②张盖:以土室自封的隐者

在清初某个春风和煦的上午,广平府郡的街头,突然骚动起来。大家一起蜂拥过去,紧紧追在一个人的身后。这人群中有老人、小孩、妇女,还有三三两两身着蓝色长衫的读书人。他们齐齐地把目光投向前面,手不时地上下指指点点,口中发出或赞许、或惊异、或好奇、或惋惜的啧啧之语。像头雁领群,走在最前面的他颀长的身材,黑发将及腰际,既不编梳,也不盘绾,而是随意地散披,随风与颔下的髭须一起轻轻飘起。他身穿藕荷色细布长袍,宽宽大大,也被风吹得荡来荡去,并不时发出一两声环佩相击的脆响。他昂首向前走着,似乎大街只是为他一人而设的舞台,丝毫没有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他东瞧瞧、西望望,见有棋摊,还探下身子帮人下上几招;见有蹴踘相戏者,就凑上前踢上几脚。待大家要把他拽住留下,他却杳然而往。这个人就是“畿南三才”或“广平三君”之一的张盖,他常年居住在自筑的土室中,偶尔才一入市郡。

张盖,字覆舆,一字命士,明末清初广平府永年县东桥村(今邯郸市永年县辛庄堡)人,生卒年不详。他少精举业,甚有文名,尤其善写诗,清绮洒脱,不拘尺度;还喜弹琴,能不用谁教就可依谱自成曲调。虽然他的家一直很清贫,但他却一点也不在意,还竭尽财力用于穿着打扮,整日丝履佩玉,长带飘飘,好像贵公子一样堂皇富丽。他时常出入灯火酒绿之地,在城头水滨,缓缓取出袖中的洞箫,吹出呜呜咽咽的声响,仿佛进入到另一个世界。善写草书,是他另一个超奇本领,深得唐代僧人怀素体的旨趣。不过,他写字有个怪癖,见到缎锦钱钞,则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而一旦有人相索,则立刻抛笔停书。如此,有故旧好友想得到他的墨宝,常常将缎锦钱钞藏在一处,他自己偶然觑见,便索笔疾书,唯恐有人夺去。写完还又细细端详品味,很陶醉地沾沾自喜;然而,稍不如意,他又会将字撕碎或烧毁,所以远近之人都传说他是个狂士。

甲申年明亡清兴后,张盖本当由贡生入太学,但他却坚执不受,并自脱秀才的身份,以幅巾方袍混迹在樵牧间。他常闭户独坐,反复吟咏杜甫的诗作,诗歌创作的水平精进。他所作诗近体得杜甫的神韵,歌行与绝句则雄奇奔放,大有李白之风。他的性格日益变得落落寡合,对人常常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有人问他原因,他悻悻地回答:“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母亲的饮食难以为继,他断断续续地以授徒自给;但是他秉性缺少耐心,没过多长时间就放弃不干。他精通经书大义,走到哪里都有人争相延聘。铺设起讲帐,坐在高高的讲台上,他可不时讲出先儒所从未说过的话;他喜欢独行在旷野僻径,自己另创出一套话语,当时人很少有能理解的。有可怜他贫困的人,赠给了他一些银两,半路遇到一个寒士,只简单说了几句话,就心动把一半分给了他。至于那寒士是谁,他连问也没问,就扬长而去。

受故友之邀,张盖于湖北、山西两地游幕数年,相互间甚为欢洽。但偶因一语逆意,他突然发狂般用铁锤击打自己的头部,顿时满脸淋淋是血,只得被从外地抬回。回到家乡,他在村外挖筑起一个土室,自己住进去,完全隔绝与人世的往来,吃饭仅由一个洞穴递进,每年只出去一次叩拜母亲,妻子儿女根本不见。

家里人悄悄在外面偷听室内动静,只听见里面传出吟咏声、读《五经》声、叹息声、哭泣声。母亲去世时,他从土室出来,过了孝期就又返回,如此他前后共在土室待了八年。这天,他突然打破土壁出来,携带着一张琴、一壶茶,要去无何有之乡。他的儿子闻讯急忙去赶,直追到清源才把他拦回。当地官员仰慕他的高风,请求见上一面都不能够,只好不时以粮相接济。其子虽然暗暗收下,却不敢把实情告诉父亲,怕一说父亲就拒而不受了。尽管偶尔一来市郡,他感觉颇为快意和满足。然而,却从未在外逗留过久,次早再有人折柬相邀,他则早已回东桥村外的土室中了。张盖一直至六十六岁方卒,生前所为诗由其友申涵光编选为诗集《柿叶庵诗选》,共一百零六首,内多悲怆感人之句;另还有《删四書大全》一书行世。其生平事迹可见《清史稿》《国朝先正事略》《大清畿辅先哲传》中的《隐逸传》和《高士传》。

作为我国古代文人中的一员,张盖虽没有太大的名声和影响,却有着中国古代文人极鲜明的个性与品节。他特立独行,敢爱敢恨,率真自然,毫无伪饰,大有阮籍、嵇康、刘伶等魏晋名士们的风姿;他的多才多艺、敢于发狂自废,又与能诗懂曲善书画的“明代三才子”之一的徐渭有着近似之处,他的以斧斫己面似乎就是徐渭以锤刺己肾囊的翻版。更难得的是,八年的土室自封,几乎在中外历史上找不到第二人,这该需要怎样的人格支撑与信念坚守,恐怕谁也很难解释得清。也许,这就是真正的所谓传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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