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令一笑享太平(下)
本文作者:常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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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四八年几月,省主席董其武急召刘维和、陶亦然开会,策划绥远和平起义之事。三天后,陶亦然回来了,带回一张任命书,兼任县党部书记长。问刘维和呢?他淡淡说:“人家老刘高升了,不回来了。”拿出一串钥匙,人们认得是刘书记长的。陶县长让老班登记清点前院财产,核实经费。
三天后,陶县长把保安团二百多人、五十多个警察以及大小官员召来,他站在台阶上,笑了笑说:“前几天我到省府开了会,傅长官在北平和平起义了,咱们绥远也快了。我没有老刘硬气,他敢当场掏枪顶撞省主席,不过…”叹口气,“当场被卫兵害了,唉,就那么死了。”停了片刻,又说:“好歹共事几年,我把他葬在公主坟那边,谁有情意,有空给他烧张纸吧。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咋就冲动得……”人群中一阵躁动,刘维和的心腹们变了脸色,再一看刘的哥们儿保安团长、副团长、警察局长等都不见了,这些人早得到消息溜了。
陶亦然声音提高了:“兄弟我是个文弱之人,清查了一下经费,多有亏空,向百姓摊配下不了狠手。保安团弟兄每人领二十块,各自找个好去处吧。再呆下来,我连饭也供不起。”院中一阵骚乱,小蛋喊了一声:“大家静一静,县长还有话说。”陶县长咳了一声:“各位弟兄都已经知道傅长官几十万大军都让出了北平,兄弟我是出了名的窝囊人,凭区区几百人打不出天下,索性给大家一个活命的机会。不过有几句肺腑之言,欠人血债的走远点,自觉心坦的回去在爹娘膝下做个好儿子,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如果有哪位兄弟雄心还在,自己投个明主吧,想带枪带枪,想带炮带炮。”院内一阵沉寂,这话直戳每个人的心窝。
陶县长晃晃手上的一张纸,说:“一个县城没人管不行,兄弟我有个请求,这上面有名字的警察兄弟,请留下来帮我维持秩序,哪天共产党来人,听新政府安排,谁有困难,私下和我说。”这时老班和小蛋抬出一筐银圆。陶县长向西天拱手:“刘书记长对不住了,各位弟兄,这是从刘先生卧室里找到的,每人二十块,剩下的是留下作为做事的弟兄薪水。本人若昧下一个铜板,死在共产党枪下。”这么一说,保安团散了,只有七八人带了枪支走的。警察只留了精明强干的二十八人,每人不叫真名,皆按二十八宿名叫,奎木狼、牛金牛的叫,惹得满县人笑。按照金木水火土方位排班巡哨。不久,老班才悟到陶县长的这一招之高明。新政权成立后,政府审核这二十八位警察时,问到陶县长,他微微一笑:“在下只知道他叫奎木狼,抓贼极狠……”
且说那些人拿了钱出了政府大门口,陶夫人却在门口笑吟吟地递上两条桔红色大麻花:“老总兄弟,路上做干粮。”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人们笑着说陶县长麻花散了保安团。
这些事,如不提说,大家一定以为天下全是凭枪弹打下来的。
但是几个月后的一天黄昏,这个书呆子却吓退了虎胆熊心的黄司令。
当时绥远军区不断接到各地电报报告,不少县顽固军抵制军管,造成较多伤亡,请求支援。黄司令一怒:“老子打了一辈子仗,几时吃过亏!”便亲率一个团,横扫各地顽军。当抵达卓县,已是夜晚,四处土城堡灯火闪亮,喊话无人应,街上没有人走动,只听深巷里一两声狗叫。黄司令犹豫了,是顽军摆的空城计?便命令就地休息,等天亮了再说。果然,夜深后,听到城中有马队行进之声。
其实城中只有二十八个警察,四人一班轮班在各个街道骑马巡逻,还有一个警察在监狱值班。刑事犯都已释放,关押的是十几个政治犯,这些都是刘维和抓回的要犯,为什么没有释放他们?绥远和平起义还没有具体实施,另一个原因是陶亦然的主意。他给这些政治犯讲了一个原因:“各位即将出狱,但要等些时候,贵党政策兄弟我也知晓,宽大俘虏,大仁大义。但是自己人被俘,一旦放还,恐怕大多数人是要向组织交待清楚,辨明清白。”一句话说得十几个共党愣了神,“不如听在下一句,你们不如继续呆在狱中,饭菜你们自己做,院内自由活动,还住在牢房里,门口留了一个警察站岗,并每天负责买面买菜。不过有哪位兄弟想提前出去,尽管去。哪位兄弟身体不舒服,言一声,我还和从前一样前来侍候。”狱中这些共党都熟悉他,以前刘维和重刑伤了人,通常都是陶县长给疗伤。不久,真有一个共党等不及解放,自己跑出去找组织,结果直到文革还给自己洗不清叛徒之嫌,此为后话。
此夜正是重阳节,城外无遮无拦,秋风凛冽,北雁向南,这可苦了黄司令一团人马,单衣薄裳,夜深霜重,瑟缩荒野。好不容易天亮了,城中出来一个骑驴到乡下眊姑娘的老太太,一问,老太太噙不住笑:“你们这些娃娃,里面只有二十几个警察,就吓住你们了?白冻了一夜。”黄司令还是不敢大意,派出侦察排先行入城,一会儿来报,真如老太太所说。黄司令街上遇见四个严肃的警察,向他行了军礼,然后继续巡街,居民们纷纷出来观看。县政府门大开,门口两警察,正屋一个中年人正整理账簿,见黄司令一行进来,也不慌张,让坐倒茶。黄司令问:“你是?”“原政府书记员老班。”黄司令又问:“你们还有多少人?”老班回答:“政府三人,县长和我,还有一个打杂的。外面还有二十八个警察,负责社会治安、监狱管理,还有几座碉堡。”这时新任共产党卓县林守业县长从监狱解救了十几位同志一起涌进来,大家七嘴八舌地介绍卓县情况。
越听人们介绍,黄司令越发对这个国民党县长感兴趣。不知几时,老班已去告知陶亦然,陶亦然一进门,先鞠一躬:“本人陶亦然,原为县长,早先已在和平起义协议上签了字的,贵军前来接管,本人尽力配合。”黄司令细细打量,文文静静,就是一教书先生。不卑不亢,又像一大家子弟。只见他掏出一串钥匙问:“哪位是县长?”林守业是一个营教导员,新任命为卓县县长,只带了一个县大队二十几个人来,正不知这当县长的头绪,上前应了声。陶亦然对黄司令:“首长,先休息。”便带了林守业查点机关部门。
在财务科,让林县长吃了一惊,陶亦然打开一个柜子,里面有八百块大洋:“这就是家底了,警察薪水发到年底了,他们最辛苦。剩下的事问老班好了。”然后鞠一躬,如释重负地走了。刚出门几步,又匆匆返回,对黄司令深鞠一躬:“对不住了,昨夜让贵军饱受风寒,将士若有身体不适者,可按此方服药。”说着把一张小楷字写的药方恭敬放在书案,然后扬长而去。啊!啥人?黄司令林县长相视一怔。想不通,大多数国民党县长要么顽固抵抗,要么卷资远遁。心想等安顿好,一定得了解了解这位奇人。老蒋还有这样人物?
就在此日午后,陶亦然在学堂里来了一位神秘病人,帽檐压得很低,戴副黑眼镜,声称瞧病。陶亦然问道:“先生哪里不舒服?”该人随口答道:“和陶县长同病。”陶亦然一怔,定睛一看,心里一惊,然后伸手把脉,慢条斯理道:“病虽相同,咱俩辨症不同,先生只信命由人定,鄙人只认命由天定。因此鄙人自己静心调养,先生却在乱服猛药。”那人冷冷地答道:“依先生之见该服何药?”陶亦然拿起笔:“先服一剂看看。”只见提笔写道:僵蚕,续断,薏米,虎骨,血竭,白磷,益母,莲子,茴香,当归,生地,独活。该人拿着药方怔怔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将药方往桌上一扔:“谢谢陶公好意,这药太苦口了,咽不下。”扬长而去。
其人是谁?王德明。他是冲着黄司令而来,蓄谋刺杀,准备搞大动静,震惊全国。正来卓县侦探,他的人马躲在一个叫小窑沟的地方。他本想说动陶亦然做个内应。结果陶亦然以一剂双关隐语药方劝喻,其意是:你以一只僵死之蚕想去接续如断丝王朝,实为心窍昏迷。虽为铮铮虎骨但已血肉干竭,形同白磷,不会有什么作用。不如顾及父母妻子,让属下解散回乡,你自己找个陌生地方独自活命吧。
王德明本意是胁迫陶亦然和他一齐夜袭黄司令,听此言语,知道此人不会随他冒险。于是匆匆而去,殊不知身后已有一人跟踪。他是程高升的一个侦察员。
陶亦然和王德明相识,他走后,便拿定主意,让妻子收拾行李回土旗当一名乡下医生。他认为王德明还会来纠缠。早已耳闻此人与解放军打游击之事。无官一身轻,当个民间良医不正是一个最好的归宿。
第二日天刚亮,雇辆马车与一妻一子一箱医书一些什物,离开小院,走上大街。一上大街傻了,街坊邻居,一般市民,他的学生、家长,诊治过的病人,黑压压集在街两旁,二十八个警察伫立县政府门口。没人说话,默默地望着这个离任而去的旧县长。老班小蛋一老一少抹着眼泪跟在车后。
陶亦然没有想到这样,有点慌乱。只在自己的学生、病人面前微微点点头,然后低头匆匆离去。这一幕让晨操后的黄司令看到了。
陶亦然出城二十里,如释重负,望着一道如桌案一般的平顶山,正有白云掠过,九月天高气凉,一排大雁嘹呖南去。城外土路此刻行人尚少,这辆马车悠然前行。“陶县长!”听得身后小蛋清亮亮的喊声,只见七八匹骑马扬尘追来。
陶亦然对夫人说:“看来,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家了。”那巧手夫人朗声一笑:“那么,我和孩子也……”陶亦然一边望着不远处的来者,一边示意车夫打马前行:“爹娘老了,少不得照应,等太平了再说。估计我在外最多三五日也就回去了。”
三五日能回去吗?故事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