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诺贝利》:铭记那些苦难和牺牲
许久以前,我对“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就有一个印象:这是一场令人心悸的事故和彻头彻尾的悲剧,苏联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也正是苏联人的付出,才为世界和后人留下了无比珍贵的资料与经验。
毕竟,这是(被广泛认定为)历史上最严重的核电事故,也是首例国际核事件第七级特大事故。
如今,人类对于核能的敬畏、重视、经验等等许多东西,相当程度上也是由苏联人以鲜血与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尽管这绝非出于当事人本意,但他们确实是全人类的英雄。
看完HBO迷你剧《切尔诺贝利》后,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观点。
关于切尔诺贝利的历史、资料、现状、游记等在网上有很多,我就不再班门弄斧了……本文不讲政治立场,不说意识形态,也不执着于“谎言和真相”,只想纯粹谈谈自己对于这部剧集的观感。
【多图长文,全五集剧透预警。】
事 故
《切尔诺贝利》在首集进入正题后,玩了一手非常漂亮且老辣的“先声夺人”,其特点就在于蓄意设置的反差。
观众们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值班长阿基莫夫、工程师托普特诺夫以及勘探过现场的人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唯有当晚的负责人、副总工程师迪亚特洛夫不相信堆芯爆炸,并判断只是水箱爆炸了。
厂长布卡诺夫和总工程师福明在闭目塞听与敷衍塞责方面,与迪亚特诺夫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特别是急功近利的布卡诺夫,他从一开始对这场事故就抱着消极应对的态度,全然没有“一把手”的样子。
开完会后,面对斯特尼考夫告知的实情“测量器都爆表了,地上的碎砖瓦中有石墨”,布卡诺夫和迪亚特诺夫的反应出奇的相像:这不可能,剂量计坏了。
发现了吗?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主要领导人,潜意识里都抱着同样的想法:只要我们拒绝相信、拒绝承认,糟糕的现实就不会发生。如此荒诞的黑色幽默很可笑,但我们却很难笑出来。
而与此同时,消防员米沙因为拿了一块石墨,整只手立刻就不行了,维克多、霍登楚克等许多人开始呕吐、灼伤、出血,先后倒在了工作岗位上……
在上层掩耳盗铃式的策略走到穷途末路时,摆在眼前的只有那熊熊烈火和滚滚浓烟,在喷薄、诉说着史无前例的灾难来临。
视 角
必须要承认,《切尔诺贝利》在“技法”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倒不是说拍摄地有多么华丽新潮,而是通过返璞归真的场景、对焦与视角,从各个方面呈现出了事故发生后的变化。
爆炸发生时的几秒钟,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远景。
刚刚孕吐完的柳德米拉还没注意到窗外远方的光亮,但随之而来的震动和巨响,惊醒了普里皮亚季的所有人。
这种“拐弯抹角”式的镜头还有许多,比如之后普通民众们在“远处”围观这场“火灾”时就用了一组慢镜头,切尔诺贝利的辐射尘像雪花一般落入了人间……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天上的“飘絮”意味着什么,这支“死亡之舞”足以让不少观众感到不寒而栗。
然而普里皮亚季居民们的悲剧才刚刚开始,由于负责人们第一时间错估了事故的严重性,疏散工作并未及时展开,与人们日常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坠地而亡的飞鸟。
《切尔诺贝利》每一集收尾的镜头都很有水平,对于每集的主旨和精神都具有良好的概括性,以及画龙点睛的意味。
第二集第一场戏更贼,白俄罗斯明斯克研究所的乌拉娜·霍缪克,通过一次流畅的验证操作,很快意识到切尔诺贝利出事了——
这种引申+类比+留白的手法历来高级,我们根本不需要看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现场特写,只需通过窗外的辐射、人物的反应以及迟迟未被接听的电话,就能够明白事态有多严重了。
还有医院那堆积如山的消防员衣服和装备。
这是灾难从虚无走到现实、人们从朦胧变得清醒的又一个注脚。
当拥有话语权的苏联领导人真正意识到危机时,当全世界都知道了这次事故时,疏散终于开始了……这组镜头我印象颇深,路边一对男女看着一辆辆客车驶来又一辆辆远去。
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平常,实际上却是渺小人类在巨大力量前全面溃逃的缩影。
《切尔诺贝利》用人物和景观构筑了一幅没有死角的群像,营造出了写实、沉闷又灰暗的气氛与环境,在这些并不算核心的小技巧点缀之下,剧集的故事才能足够直击心灵。
救 灾
部长理事会副主席、燃料与能源局局长鲍里斯·谢比纳的态度转变,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苏联对于救灾态度的转变。
一开始,谢比纳和下面汇报的人一样不把事故放在心上,他觉得瓦列利·列加索夫和多数文人/科学家一样,喜欢大惊小怪,不懂人情世故还特别理想主义……
但随着亲临切尔诺贝利核电站,谢比纳身上的高傲和轻慢也逐渐消失,第一次“质变”是他识破了福明的鬼话,因为屋顶上那些黑乎乎的东西绝对不是混凝土——当赤裸裸的真相压到眼前来时,正常人无法再装瞎下去。
得知现场的核辐射高达15000伦琴,火灾每小时比广岛原子弹释放的辐射都要高出近两倍时,硬着头皮上是唯一的选择。
然而苏联人此时面对的是地球上从未发生过的核灾难,就算选定了用硼和沙子遮盖,就算执行人是心理素质过关的士兵,但在如此大灾前,任何人的动作都会显得笨拙稚嫩,只能一点一点摸索着前进。
为了防止新生成的熔岩进入盛满水的水箱,引起严重的热爆炸,进而废掉6000万人的生活区域,3名工人自告奋勇进入电站内部去关掉阀门……
第二集结尾这场戏,我们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辐射的逼近:幽暗黑沉的空间,漫过半身的积水,不断增强的剂量计噪声,当安纳楠科、拜兹帕罗夫、巴拉诺夫三人仅有的灯光都熄灭时,你会发现自己早已呼吸不畅、坐立不安。
水阀成功关闭后,就要应对内部熔毁了,如果核料渗入地下水层,5000万人的供水都会受到威胁。在混凝土层下安装热交换器是个可行的主意,而最适合的执行者是矿工。
仅靠一场戏,这群工人的形象就变得亲切、立体了起来——他们并不“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祖国,工头安德烈·格鲁克夫说着“苏联笑话”出场,煤炭工业部长谢多夫想一声令下让他们走时,格鲁克夫也带头进行了抵制……但当知道自己要去切尔诺贝利时,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赴了危险前线。
为了能更快更有效地进行挖掘作业,工人们没戴口罩,还脱去了衣服……他们只想知道,“事情结束后有人会照顾我们么?”
谢比纳的一句“我不知道”对格鲁克夫来说其实没那么糟,至少对方没有说谎哄骗他们。
热交换器安装完毕后,最危险的阶段已经度过了——可核事故的辐射范围太大,需进行全面疏散和清理,苏联接下去要打一场持久战。
周边区域的一人一犬、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的历史都要被重新改写。
至于“污染源”更不能置之不理,想要掩盖芯堆,就必须先清理掉屋顶的石墨,但那里的辐射太强无法靠近,只能动用先进的机器人。
当看到外层作业的机器人真能动起来时,就连一直愁眉不展的瓦列利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谢比纳甚至还有兴致调笑他一番——毕竟,这是近几个月来极少数能让他们宽慰的好消息,终于可以不纯粹靠人力去填了。
可第三层“玛莎”12000伦琴的辐射量封杀了所有机械的去路,其背后的幺蛾子也逼得谢比纳忍不住对高层破口大骂。
“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机器人 ,就算(美国)真的有,我们也拿不到手。”
背水一战,向死而生,救灾组最终只能让“敢死队”以每人90秒的时间去屋顶上进行清理作业……
这是最无奈的选择,这是最无情的命令,这也是最无畏的冲锋。
牺 牲
“牺牲”是贯穿整部《切尔诺贝利》的核心词汇之一,在几组有名有姓和更多无名无姓的角色演绎下,“牺牲”这个词显得更加沉痛与厚重。
最典型的,要数年轻的伊格纳滕科夫妇。
瓦西里是最早被派到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救火的消防员之一,处处诡异的现场早已让他原先的漫不经心烟消云散,可当“进入内部灭火”的命令下达时,纵使心有顾忌,他和战友们也不得不一往无前。
于是,瓦西里等人成了核电站外的第一批牺牲者,他与柳德米拉原本单纯美好的生活顷刻间被打破、被粉碎。
然而更残酷的是,即便厄运早已降临到了头上,他们依然在一知半解中用“爱”去安抚彼此——爱是无形且能被心灵感知的,而伤害也是无形的,但它却要爱人付出健康与性命的代价。
柳德米拉对濒死的丈夫说出怀孕的喜讯,更像是一个被诅咒的祝福。
在他们简单的一方天地里,从来没有灾祸的位置,瓦西里和柳德米拉甚至还没有开始真正的生活,却提前迎来了生离死别。
第三集结尾,当瓦里西和其他消防员的尸体被装进铅棺材密封,随后被水泥浇筑覆盖,一切美好的幻梦便也戛然而止了。
那个留下遗腹子的父亲,甚至都无法“尘归尘,土归土”;而他们的孩子,也因为替母亲吸收了太多辐射,在降世4小时后匆匆离世……
另一对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是少年帕沃和老兵巴乔。帕沃只是个刚要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人,他(或许)怀揣着为国效力的理想来到了救灾大营,却很快与这个浑噩的环境格格不入。
但帕沃能做的,仅仅是拒绝巴乔“伏特加管够”的好意,现实连让他发牢骚的机会都没有……帕沃所能做的,只有乖乖听老兵的话,领一块铅版护住裆部,拿起不熟悉的步枪去执行“动物管制”任务。
说穿了,他们只是去空无一人的前居住区,捕杀被核污染的猫猫狗狗。
帕沃大概是第一次开枪,但绝对是第一次杀狗,巴乔试图教育他“没什么大不了”,可当两人面对那一窝小狗时,即便是“杀过许多人”的巴乔,也只感到了阵阵无力和自欺欺人。
事后他们用水泥封埋尸体的场景,不禁令人联想到了第三集中消防员们被埋的一幕……那一层铅皮此刻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似乎任何活物都逃不过被掩埋被遗忘的命运。
有近70万人去清理了严重污染的区域,帕沃只是那些被卷进来的“无辜者”中的一份子,这次行动没有什么荣耀和经验,从许多角度来看,他们都更像是被消耗的一部分——可是,此时此刻必须有人站出来。
第四集的一次“打脸”令我五味陈杂。
一开始在商讨如何清理屋顶上的石墨时,瓦列利坚持不能让人上去作业,使用机器人是唯一选项。
可当所有机器人趴窝,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却也是瓦列利第一个提出了用“生物机器人”,也就是让人,去此时地球上最危险的地方去完成最危险的任务。
科学家是最有情也最无情的,但正如戈尔巴乔夫所说,“所有胜利都有不可避免的代价”,他们如此行事,是因为无计可施。
士兵们到房顶清理石墨的镜头明亮、逼真,和第二集中三人去漆黑环境里关水阀形成了某种对比,但它们所反映的精神内核却是一样的——
切尔诺贝利的救灾行动充满了震惊、感动、害怕与心碎,参与者们的付出与牺牲也许是被动的,甚至是无意义的,但历史和人性赋予了他们注定拥有的意义,所有参与其中的一份子,都是英雄。
真 相
《切尔诺贝利》在各方面都做到了尽善尽美,但可惜我无法给它最高分,因为其立意实在称不上高明,这从剧集首集的第一幕就注定了。
“谎言的代价是什么?
并不是它会被错当成真相,真正的危险是,如果我们听了太多谎言,会再无法分辨出真相,到时候要怎么办?只能抛弃追寻真相的希望,而满足于编造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我们不关心英雄是谁,只想知道,该责怪谁?”
也就是说,该剧在一开始就为这个故事定了性,在事先给出答案的前提下,让观众们自己去找过程,且不说这个结论到底对不对,光是这个态度和思路就落了下乘。
之后在救灾过程中,我们也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物场景,比如单纯耿直的科学家瓦列利和霍缪克“闹事”,更懂“规则”的谢比纳和稀泥,以及无处不在的克格勃暗中观察。
追寻核电站爆炸原因是本剧主线之一,这部分确实处理得很有戏剧性,通过霍缪克这个虚构人物,来一步步探查出当晚的真相,真让人有种抽丝剥茧、背脊发凉的莫名快感。
尤其是托普特诺夫和阿基莫夫先后说出“我们操作没有问题”时,这份疑惑和奇异更是到达了新的临界点。
不过接下去的戏份又落入了“俗套”……渴望仗义执言的霍缪克在看到柳德米拉后激动地一度失态,还表示要把真相公之于众,于是一转头就被KGB抓了。
在瓦列利的表现下,克格勃副主席佘考夫觉得这些人“没有威胁”,霍缪克被放出来继续进行调查。
在查阅资料发现以前有过风险记录后,她再次找到了迪亚特诺夫,可惜对方不愿理睬自己,也无所谓命运,因为“根本没有真相”。
即便这一幕想表达的意思里夹带私货,但不得不说,这场戏拍得真是好,尤其是在消沉中对未来不抱希望的绝望感,和整部剧的气质非常搭。
瓦列利是个“明事理”的人,他选择听话,佘考夫也肯定了他在维也纳的表现,只要过了最后庭审一关,荣誉和实权他都能唾手可得。
1987年7月庭审这一段,就属于HBO的驾轻就熟了,无论技法还是悬念设置都做得不错。
谢比纳简述了事故,霍缪克重点陈述了人员问题:1986年4月26日凌晨的测试本可避免,切尔诺贝利的三位负责人却都同意继续在后半夜进行测试,半夜换班后,当班者大多缺乏测试经验,他们甚至不知道有测试这回事……
与人员问题如影随形的则是科学问题,这个就需要主要负责人瓦列利来说明了。
瓦列利走上台前的一个镜头,充满了摇摆不定的紧张、晕眩和茫然,这是个很简单也很实用的小手法。
寥寥数秒,我们已经切身感受到瓦列利心中的举棋不定、天人交战有多厉害了。
……反应堆熄火后,迪亚特洛夫依然坚持完成测试,下令强行重新提升功率,在众人意识到事不可为,阿基莫夫急忙按下“紧急停止键”时,悲剧的发生已注定不可挽回。
大结局中,观众们和庭审现场的人一起回顾复盘了这次灾难爆发的始末,即便我们早已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当功率超过33000兆瓦、芯堆爆炸的那一瞬间,我们依然会忍不住感到恐惧和绝望。
瓦列利的话语最终不止于此,他把自己知道的实话都说了出来,“谎言的债,我们迟早要还。”
这一通不畏“强权”的操作,也意味着瓦列利提前结束了“政治生命”和“科研生命”。
“真相就在那里,不管我们是否发现,不管我们选择看还是不看,真相不会在乎我们的需求或想法,也不会在乎我们的政府、意识形态或宗教,他会永远在那里等着被发现,这是切尔诺贝利事故留下的礼物,我曾经害怕真相的代价,现在我只会问:
谎言的代价是什么?”
大结局的落点回到了《切尔诺贝利》的起点,这部优秀的剧集明明可以有一个更高更大的格局,却选用了一个相对狭隘的语境封装,这便是我最遗憾的地方。
铭 记
“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可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可以自主选择记住历史的方式。
大结局庭审中场休息的一场戏我非常喜欢,原来谢比纳一直都自觉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所以当初才派他来负责这起“小事情”。
谢比纳的“自轻自贱”,像极了无数在切尔诺贝利事件中“丢失了自我”的人,在核能、自然、科学与灾难面前,人类实在太渺小了。
听到这番话的瓦列利立刻表态,让“错误”的谢比纳来负责处理这起事故,是最正确的选择,“他们能听到我说的话,但他们只听你的。”
以下是《切尔诺贝利》中我最喜欢的一场戏,第二集末尾谢比纳动员工人们去关掉水阀的演讲:
“你们要这么做是因为别无选择,因为其他人做不到,否则会有上百万人死去,如果说这个理由还不够,我不信。
这是我们民族一向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我们血液中流淌千年的牺牲精神,每一代人必须面对他们的苦难。
我唾弃这起事故的元凶,我诅咒我需要付出的代价,但我在接受事实,现在轮到你们了。游到那水下,因为必须有人去做。”
这就是我选择记住《切尔诺贝利》这部迷你剧、选择记住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的方式:它的发生也许避无可避,伴随它的故事一定可歌可泣。
谨以此纪念那些受难和牺牲的人。这句话说再多都不嫌多。
我突然意识到《切尔诺贝利》为什么会选择一个穿着生化服正消毒的无名英雄作为剧集封面了——在气雾和消毒水的氤氲下,背着插线的罐子微微低头,履行自己的使命职责,仿佛在跳一支美丽而又致命的舞蹈……
你看他(们)不像一个天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