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生非红尘富贵花,只是人间惆怅客

人的一生,就像一座老旧的城墙,由无数个青翠的日子堆砌而成。日子是一砖一瓦,生命是一梁一柱。城墙里,因为生活,因为感情,而充盈丰满。

在岁月这条漫长的河里,绝大多数的生命被冲作泥沙,能让我们记住的,真的不多。

而有些人,却始终以深情的姿态,站于流年的路口,带着悲悯的爱恋,带着百媚千红的文字。在那些纸短情长里,在那些一厢情愿的诺言里,纸上相逢,诗酒红颜,读取一段情深意长。

相较于那些或穷困,或潦倒,或流离,或愁闷的词人墨客,纳兰容若无疑是幸运的。

红尘富贵花

他生活在康熙盛世,他是大学士明珠府上的嫡长子,父亲权倾朝野,母亲是英亲王阿济格的第五女。他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脉,他是满洲正黄旗人,他生来就光芒万丈,尊荣无限。

而纳兰容若注定是不平凡的,他聪颖早慧,小小年岁,便通诗文、精骑射,是当时京城遍知的“贵族神童”。

纳兰容若身上既有着属于满族人血统的英姿勃发,有着塞外孤狼的野性和勇猛;又有着属于江南文人的情怀与诗情,手捧书卷,风流儒雅。

那年的西山,山岚雾霭,鸟语花香,纳兰容若站在了少年天子康熙的面前。一个是英明睿智、气吞山河的千古一帝,一个是温情柔软、儒雅清绝的才子。

康熙如同草原上的雄鹰,在广阔的天地里逐风翻浪,看尽风云;而纳兰容若像是江南水畔枝影横斜的梅花,风骨洁净,情怀冰清。

纳兰容若成了康熙最器重的随身近臣,他们一起踏遍名胜山川,一起谈风弄月,一起诗书著年华,一起多情酬红颜。

人间惆怅客

相较于他的出身和仕途,纳兰容若的感情便没有那么顺遂了。

他的一生有过三个痴心爱过的女子:青梅竹马的表妹、赌书泼茶的妻子卢氏、情深意重的沈宛。

  • 表妹:青梅竹马,情深缘浅

那是一段轻纱如梦的爱情,那是一段只开花,不结果的爱情。

表妹和纳兰容若青梅竹马地长大,她孤苦无依,寄居在纳兰府,她洁白若梨花,笑靥如花,眉间却结着散不开的轻愁;他是锦衣公子,是风采卓然的才子,是俊朗不凡,眉如春风的多情男儿。

一切都发生的那样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她是漂泊之人,在不懂情为何物时,便对这个表哥有了依恋。她给他绣过荷包,他带她划舟赏荷;她为他斟茶,他给她温暖;她为他抚琴,他为她吟词。

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这就是初恋的味道吧,含羞带怯,欲语还休。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该是最美好的青梅之恋。虽青涩,却又带着甜蜜。纳兰容若大概在心里将未来想过无数遍:和温柔的表妹长相厮守,在温柔富贵的安稳中过一生一世,她弹琴,他舞剑;她煮茶,他填词。

虽有缘,却无分。这段感情终究只能彼此错过,像花开花落,注定的结局只是一场凋零。

明珠夫妇强烈反对这段感情,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又如何能配得上优秀出众的纳兰府长子。

鸳鸯终被棒打,纳兰容若作为大学士之子,作为誉满京华的神童,他的婚事自己做不得主,他必定会被皇帝赐婚,他未来的妻子,身份和地位必定贵不可言。

表妹被父母做主送进了宫,并被皇帝选作妃子。

这段青梅之恋,被葬于梨花深处,他写道: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减字木兰花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 卢氏: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康熙给纳兰明珠的长子纳兰容若赐婚,娶两广总督的女儿卢氏。这一年,纳兰容若二十岁,卢氏十八岁。

卢氏落落大方,娴静美丽。纳兰容若喜欢上了这个女子,喜欢她的善解人意,喜欢她的娇俏静美。

她为他红袖添香,为他洗手做羹汤,她为他煮青梅酒。他们一起在湖上泛舟,他们一起看春水碧波,看满池莲荷,看一枚落叶,看千山暮雪。

纳兰容若开始一点点抛开那段情伤,开始发觉爱妻的好,她不仅温柔贤惠,诗词精妙,更怀有一颗痴心。她会在下雨的日子,独自立于雨中,为一朵新开的并蒂莲撑伞;她会在静夜里为他抚琴,跟他说:冷香拂断相思弦。

那该是纳兰容若生命里最幸福的时光,和爱妻琴瑟和鸣,在明珠府的花园里做着他们喜欢的事,吟诗诵词,翻读古籍,或是抚琴舞剑。

在朝廷里,纳兰容若是康熙最喜欢的臣子,无论是围猎,还是塞外,他都让纳兰容若随侍在侧。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塞北的雪,轰轰烈烈,纳兰容若看着漫天的雪花,思念家中的爱妻。一程山水,一更风雪,他在天涯之外,妻子守着那扇窗,等他归去。

自古多情伤离别。最深情的故事,往往以悲剧结尾。卢氏终究没能陪伴容若到白头,她死于难产。

一片伤心画不成,纳兰容若的心似乎已经支离破碎,他最熟悉的文字,也苍白到不能表达他的心痛。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纳兰容若将自己关在屋里七天七夜,除了喝水,几乎不进食。他忏悔着,当初没有花更多的时间来陪伴爱妻;他痛恨着,为什么自己没有更好地待她。

  • 沈宛:落花飞雨,江南梦醉

和所有文人一样,江南像是纳兰容若的精神故乡。他喜欢江南,他喜欢那里的温山软水。那里的人每天都可以滋润散淡地生活,可以在自在飞花里轻轻做梦。

纳兰容若第一次听到沈宛这个名字,是从好友顾贞观口中。他告诉容若,在江南乌程,有一位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女,名叫沈宛,她仰慕着纳兰容若的才情,并且手抄了他的词集,日日吟诵。

他们邂逅在画舫上,他,气度卓绝,风华翩然,她眼含秋水,眉目含情,手抚琴弦,拨着一曲自谱的《长命女》:

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仍眠久。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消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拼却红颜瘦。

沈宛大约满足了纳兰容若对江南所有的憧憬,绿水含烟的恬淡,烟雨成诗的哀愁,口吐莲花的才气,眉目间永远不会散去的轻愁。

他曾对沈宛说:“御蝉,你知道吗?你为我带来了整个江南。你就是江南,江南就是你。”

纳兰容若将这场相逢归结于宿命,若非三生石上早已写定,又怎么会有红尘中的这段爱恋。

南乡子

飞絮晚悠飏,斜日波纹映画梁。刺绣女儿楼上立,柔肠,爱看晴丝百尺长。

风定却闻香,吹落残红在绣床。休堕玉钗惊比翼,双双,共唼蘋花绿满塘。

明珠府容不下这个青楼女子,皇帝的一等侍卫也不该和一个汉女牵扯在一起。纳兰容若却不愿辜负心上人,他将她安置在德胜门一个院子里,过起了恩爱夫妻的生活。

没有大红的嫁衣,没有大宴宾客,他们对着天地,对着明月许诺,他们彼此约定终生。

他们过着诗意散淡的日子,在沈宛带来的整个江南里,纳兰容若的灵魂用力地呼吸,生怕错失分毫。

情感是人间最美的炼狱,不是所有的两情相悦都能换来与子偕老。

纳兰容若病逝了,一切都是那样猝不及防,从他发病到离世,只有七天,那一年,他只有三十一岁。

纳兰短暂的一生,却留了一个漫长的故事。他的《饮水词》被人争相传唱,只是纳兰的心事,又有几人知?

他说: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他说: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他说: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岁月缓缓流过,河山依然常青,多少情事,多少人物,多少春秋,都散落于云烟深处,如落花不言,如微雨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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