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港湾|白坤|我想再喊一声妈妈

我想再喊一声妈妈     

文|白坤

“老鹄老鹄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媳妇背到炕头上,把娘背到山涧上。”在妈妈给我念这支儿歌时,我还很小,偎依在妈妈怀里撒娇。不知道为什么娶了媳妇就忘了娘。我攥着拳头向妈妈保证:我不要娶媳妇,我要把妈妈背到炕头上。妈妈用手拍着我的脑门笑,说我是个小傻瓜。

妈说她从小就失去了双亲。跟着兄嫂长大。十九岁来到这个家,做了填房。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二岁的男人(我的爸爸)。结婚那天,婆婆硬拉着一个七岁的孙女和一个五岁的孙子来到妈的跟前,叫她(他)俩磕头喊妈。可以想象在公婆和丈夫睽睽目光下做两个孩子的后妈有多难,每天伺候这样一家老少的衣食起居,妈妈是怎样的心境啊!过去的包办婚姻荼毒了多少黄花女子。

爷爷不是很勤劳导致家里穷困,靠爸爸赶驴驮子贩卖粮食养家糊口,这个行当叫赶圈集。前一天去这个集把粮食买回来,第二天到那个集上卖出去,挣点儿辛苦钱。起五更爬半夜是一个繁重的体力活。晚上爸爸躺下睡觉,妈妈不能睡,她要一遍一遍给驴添草喂料。直到三星搭横梁了叫醒爸爸,伺候他吃了饭,装上驮子,送出家门,妈妈才能小睡一会儿。就这样日复一日,过度的劳累,妈妈作下一个痨病。每天早晨起来,必大咳一顿,鼻涕眼泪一齐流,直到把胸腔里的痰吐尽。

妈妈先后生下我们姐弟妹十人。只有我和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活下来。二姐是头生(跟前姐排行),二姐后面夭折了一个弟弟。等我来到这个家,妈说我出生的日子不吉利,是村中那座九圣神祠庙会的日子。这天出生的孩子,是庙里在册的游魂趁乱偷着托生的,说不定哪天就被黑无常抓回去归案。妈妈整天提心吊胆怕我死去。满月这天,请来巫神为我消灾。巫神叫我和二姐平躺在炕上,把我用筛子罩上,二姐用斗遮住。她口里念念有词:“你手拉着她的手,你有筛子她有斗,你活八十八,她活九十九。“意在叫我和二姐一起长大。我一路顺风的活了下来。二姐却没能逃过厄运。因为脖子上长了一个老鼠疮。请了一名庸医,配了一副外敷药,其中有砒霜、蜈蚣、百花蛇等都是巨毒,叫什么恶疮恶治,以毒攻毒。二姐敷上后,疼的死去活来。爸爸严苛吆喝二姐坚持,直到把二姐疼死。那年她才十五岁。

我身下又死了一个叫淑学的妹妹。我清楚的记得妹妹发高烧,一阵阵地抽搐并发出瘆人的惨叫。因为缺医少药眼睁睁地看着妹妹死在妈的怀里。那时妹妹刚满六岁。接二连三的伤痛,对妈妈的打击无疑是撕心裂肺的。夏天的一个日子,妈妈拉着我去给妹妹烧百日,我跟着妈妈在那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穿行。当看到那个小土包,妈妈便扑上去嚎啕大哭,这个土包的下面,就是妈妈的爱女我的妹妹淑学永远地长眠于此。那天妈妈的嗓子哭哑了,眼泪哭干了,直哭到太阳落山我们才回家。

我从小就是一个不让妈省心的孩子。经常有孩子找上门向妈告我的状。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借了一本《笑话》,在树荫下看得正着迷,本村的一个孩子要看我偏不给,他自持比我力气大抢过去就跑。我拾起一块石头扔出去,正好落在他的头上,血马上就从脸上滴了下来,我吓得赶紧逃跑。他妈妈拉着他来我家养伤,妈妈给他包扎伤口,赔礼道歉。我躲在玉米地里不敢回家。天黑以后,妈打发哥找到我并送来饭,然后给我找地方住下。总算躲过了爸爸的一顿胖揍。妈妈也因此落下一个“职业病”。只要听到街上孩子哭喊,就赶紧往外跑,以为又是我闯祸了。

我是妈妈的宠儿。很多看似无理的要求,妈妈却让我得到满足。冬天的火盆有我的乐趣,妈妈在火盆里给我烧土豆,烧鸡蛋吃。那时候家里穷,很难吃一顿饺子,每次包饺子妈给我烧两个尝鲜。

妈妈也不是一味的宠着我,很多地方跟我约法三章。比如:与人共事不要贪便宜。到别人家不要扒窗户,不要从门帘的缝隙向屋里看人,不倚门框,不踏门槛。吃饭的规矩也很多,不许用筷子敲碗,不要在饭桌前伸懒腰,给别人盛饭要双手接送……。这些虽然是小事,却是生活中的行为艺术。使我受益匪浅,并且一代代的传给孩子们。

妈妈没念过书,却聪明善记。百家姓、三字经、名贤集等都能倒背如流,是舅舅念私塾时听到记住的。我念小学时妈妈就教我。

我十九岁时爸爸去世。那年妈妈四十六岁。妹妹和弟弟还念小学。那时正走合作化道路。妈妈领着我们还有爷爷过着穷苦的日子。我25岁成家立业。妈妈让我另起炉灶。把这所旧宅院留给弟弟。妈说等弟弟也娶了媳妇,她就完成任务了。

到了土地下放分田到户,生活大有改观,逐步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可以让妈妈享受天伦之乐之际她却老了。因为早年的劳累和儿女们的夭折的哭泣竟然使妈妈双目失明了。她每天都煎熬在黑暗的苦闷里。

后来我竟有悖于:“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四处奔波打工挣钱。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可以想象,妈妈在家里盼着我,一定是度日如年。我每次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小孙女和孙子,一起去看望妈妈。当两个小后生在院里喊:“老太太——”。妈立刻响亮地答应,哪怕是睡在梦里。四世同堂,妈妈格外高兴。拿出身边的糖果,叫她(他)俩吃,不断问长问短。听说是我带他俩来的,妈妈便摸到我的手,抓住不放。这双手我太熟悉了。在襁褓中,妈用手从头顶抚到我的脚趾,每抚一遍我都打着挺的伸长。在外面摔了跤,妈一边用手揉着我的伤处一边念:“疙瘩疙瘩下去,明天起个大的。“一遍一遍的念,直到我破涕为笑,伤口也不疼了。我哭的时候,妈给我擦眼泪、抹鼻涕。因为我淘气,衣服鞋子都坏的快,妈妈在灯下给我缝缝补补。那时妈妈的手粗糙而有力。可今天,妈妈的手软的像胎盘。紧紧地裹挟着我,温暖而又舒服。每次去看妈,妈都说我累。一遍遍地催我回家休息。可手却没有放开我。妈多希望我陪在她身边。有一次妈说:”听说有一种药水,抹到眼睛上,就能看见了,给我买来抹一抹,叫我看看重孙女、重孙子,也看看这新盖的房子,看一眼我这一支人,哪怕只看一眼我死也就闭眼了。“几乎是哀求,世界上还有比这些话听了更让人心碎的吗?妈妈的眼是为儿女们造弄坏的。良心的问责,不能再推托了。“妈,明天就领你去看眼,一定叫你看到这一切。”我哽咽着回答。

我们兄、妹、弟三人,领妈到县城最权威的眼科医院,找最权威的眼科医生为妈妈做白内障切除手术。我把妈妈从一楼背到三楼,从这个科室背到那个科室,做各项检查、验血、化验,决定后天做手术。我心里非常高兴,在这里看到像妈妈这般年纪的大爷大娘们摘去绷带那瞬间露出的笑容是那样灿烂和幸福。再过七天,在黑暗中挣扎了十年的妈妈又重见光明了。七天,我以倒计时数着过。我们兄弟妹三人轮番守在妈妈的身旁。妈妈的心情也格外地好。憧憬着复明后要为我们带孩子、做饭……。拆线这天,我们兄弟妹三人围在床边,等着奇迹的出现。医生静静地拆去纱布。一层、两层,纱布拆完了,妈妈的眼睛露出来了,可是,奇迹没有出现,妈妈的眼里滚出一串晶莹的泪水。医生说这种手术失败的概率是极少的。是因为错过了最佳手术期,再提前些,哪怕是一个月也许还能重见光明。

妈妈就这样摸门闭户的活到91岁。如今,我也到了妈妈失明的年纪。可是我的视力很好。这或许是妈妈省下来送给我的吧。这一生,我没能读好书,没有一技之长,也没能挣到大钱。这些都不重要,所遗憾的是:良心发现的太晚了,就是医生说的那句话:妈妈的手术错过了最佳手术期。最佳手术期不会再来。后悔药物无处可寻。“子欲养而亲不待“解脱不了我对妈妈的愧疚。此时,我认识得再深刻,忏悔得再彻底,救赎得再完美,都不能让妈妈的眼睛复明。所以我只能活在愧疚中、悔恨里。只能一辈子经受良心的拷问和煎熬。我要保护好我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切,等到了那个世界的时候,把我看到的风景说给妈妈听,扶着妈妈去看风景。

能原谅我吗?妈妈—

(本文照片均为作者提供)

 评 论

土地。乡村。崇高的母爱渗透在温暖沉重而凄美的文字里……

刘  虔(著名作家、人民日报文艺部原高级编辑)

《我想再喊一声妈妈……》的作者白坤,是一位年过古稀以务农为生的道地的东北农民,真正的来自风吹日晒的乡野,来自被艰苦生活日夜锻打汗浸雨淋的土地,来自最真实不过的底层。
        如此,《我想再喊一声妈妈……》的面世就很不简单了,或许别有一些意义?它所投射的信息是如此亮丽,让人惊喜。老到的文字跟随他梦寐一生以求落地的文学走进他的筆下,已然不是梦里栽花了。不是了,真的不是了。仿佛那就是他年年月月手握铁锨的另一面旗帜,飞舞在黑土地村舍的上空,告別了单纯只为谋生裹腹的旧日,昭告着一种更深邃的精神的释放与追求……
        而何况这一篇《我想再喊一声妈妈》的叙事文本也是出手不凡。内容的丰实与广远,又不止于一般母爱散文的叙事。那深沉凝重质朴简拙的文韵,那文韵里洋溢着的地道东北乡村黑土泥香的气味,那气味里颤动的近百年中国乡村历史变迁的脉博,都让人感受到独有的人间真情,领悟着崇高母性温暖里的沉重与凄美。是的,人世间没有什么能比“妈妈”这个呼喊更贴近心灵也更撼动人性之美的了。活在世间的妈妈,仿佛就像神一样的活着。只要为儿为女,妈妈的慈爱无时不有又无处不在,总是与妈妈的全心奉献劬劳甘心受苦受累同在。有时是眼泪,有时是欢笑,是汗水,是心血,更多的时候是忍耐。白坤这篇散文或许正是妈妈母爱的最好诠释吧?!
       啊啊,母爱之上,才有人间……

(20200408。匆草于三亚大东海海滨。)

白坤

农民作者

辽宁省凌源市小城子镇人。1944年生

自幼家境贫寒。初中毕业后即务农为生。酷爱文学。尤喜《红楼梦》。更恋《唐诗宋词》,背诵如流。闲暇之余,兼攻剪纸和根雕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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