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四一):散文阅读惯性与诗词文本误读(续完)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写诗词而想要腾出更多的字位来表达更丰富、更关键、更具有审美价值的内容,只有成句成段地省略文意,才是更高明的书写策略。
但这样的做法,会导致诗词表述之“显性”或曰“外在”逻辑链条中部分环节的缺失,造成整个“显性”或曰“外在”逻辑链的断裂,使得诗词的文意产生跳跃,大大增加了阅读的难度。
由于没有字数限制的压力,这样的情况,在散文中较少出现,故而散文表述之“显性”或曰“外在”逻辑链通常是较完整的,环环相扣,文意的跳跃性不大,阅读的难度系数自然也就不像诗词那么高。
【个案七】杨万里《初入淮河四绝句》其四:
中原父老莫空谈,逢着王人诉不堪。
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
关于这首诗,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论曰:“沦陷中的北方人民向南宋的使者诉苦也没有用,倒不如不会说话的鸿雁能够每年从北方回南一次。宋人对中原的怀念,常常借年年北去南来的鸿雁来抒写,总说‘自恨不如云际雁,南来犹得过中原’、‘何许中原惟雁见’这一类的话。杨万里反过来写‘中原父老’向往南宋。”(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88页)
周汝昌先生《杨万里选集》注曰:“遗民父老,沦陷已久,好容易看到从故国来的人,偷偷诉说亡国生活之不堪惨痛——但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大雁,倒能年年回故国一次,而父老们则永远沦陷于敌人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76页)
二位先生对这首诗的解读,也都犯了按照散文的阅读习惯来读诗词的错误。
他们没有注意到,这诗的前两句与后两句之间,有文意的省略,“显性”或曰“外在”逻辑链是不完整的,断裂的,并不像一般散文那样,句句衔接,密不容针。
只有通过潜心玩味,找到诗人囿于绝句篇幅而截去了的逻辑链上的那一环,才能成功破译全篇。试为详细寻绎分说如次:
“中原父老莫空谈”——中原父老们哪,你们不要说废话了!
“逢着王人诉不堪”——一遇见南方来的使者就诉苦,说自己不能忍受金人的奴役。
下面,按文意似应补出一段被跳过去了的话:既然不能忍受,诸位何不投奔我大宋朝的南方政权呢?光说不做,岂不是“空谈”?
于是乃有下面两句:“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倒是那不会说话的大雁,一声不吭,年年都到江南来呢。
言外之意:诸位父老能说而不能做,与不能说而能做的大雁相比,羞也不羞?
这逻辑当然是很荒唐的:中原父老们不像大雁那样有翅能飞,怎么过得了金人重兵把守的宋、金分界线——淮河?
然而还有更荒唐的:中原本是大宋朝的腹心之地,中原父老们世世代代生息于此,家园在这里,祖坟在这里。南方政权理应发兵北伐,驱逐侵略者,收复中原才是,凭什么要中原父老逃往南方?
这就触及此诗的要害了:它究竟是在斥责中原父老呢,还是在斥责南宋统治集团?当然是在斥责南宋统治集团:朝廷偏安江南,与金人划淮而治,不思北伐,救神州百姓于水火,如此辜负中原父老的期望,愧也不愧?
这样一首具有严肃的现实政治意义,具有辛辣的政治讽刺意味的绝妙好诗,仅以中原父老向往南宋,哀叹人不如雁为说,未免失之于浅,淡乎寡味了。
【个案八】[清]王昙《住谷城之明日谨以斗酒牛膏合琵琶三十二弦侑祭于西楚霸王之墓》:
江东馀子老王郎,来抱琵琶哭大王。
如我文章遭鬼击,嗟渠身手竟天亡。
谁删本纪翻迁史,误读兵书负项梁。
留部瓠芦汉书在,英雄成败太凄凉。
关于“留部瓠芦汉书在,英雄成败太凄凉”,黄寿祺等先生《清诗选》注曰:“《史记》用‘本纪’记载帝王,把项羽列入‘本纪’,班固《汉书》改入‘列传’。……‘留部’二句:说《汉书》成败论英雄的势利之见,使人感到凄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 505 页)
注者的这条解说,仍然是按照散文的阅读习惯来读诗词。
散文往往比较实诚,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读惯了散文,再读此诗,就会以为诗人既然在说《汉书》,那就真的是说《汉书》。而司马迁的《史记》有《项羽本纪》,到了班固的《汉书》,降为《项籍传》,看起来也确实有“成败论英雄”的嫌疑。且王昙此诗中又有“谁删本纪翻迁史”之句,分明对班固删改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为《汉书·项籍传》一事而有所不满。因此,注者遂以“留部”二句为诗人贬责《汉书》。
果真如此,这诗也太木讷,诗人也太笨拙了。
事实并非如此。细审以上注文,凡有几重失误:
其一,原诗明明是说“英雄”(即项羽)“太凄凉”,而不是说同情项羽的人“感到凄凉”。
其二,《史记》是从“五帝”至西汉武帝为止的通史,凡“帝”或相当于“帝”的历史人物,即入“本纪”,故项羽得以列入。
而《汉书》则是西汉一朝的断代史,当然得以汉代的纪元为“纲”,为“经”,故只有汉代的皇帝才入“纪”;而其他历史人物,哪怕再重要,也只好算“目”,算“纬”,只好入“传”。
这是史书的体例使然,不能因为这一点便说《汉书》有“成败论英雄的势利之见”。
诗人自不妨主观、偏激,但学者理应客观、公正。
以上两点还是小疵,无伤大雅。最要害的问题是:其三,即便《汉书》真有“势利之见”,诗中“谁删本纪翻迁史”句也已经批评过了,“留部瓠芦汉书在”云云,有必要还拿这点说事吗?
总共八句五十六字,却用二句一十四字,四分之一的篇幅,两次发表同一意见,岂不重复、累赘?诗人杰作,断不至此。
故笔者以为,它另有用意。
用意何在?须特别关注那个“留”字。
是谁“留”了一部《汉书》?西楚霸王项羽。
此话怎讲?说来话长:
项羽英雄盖世,在灭秦战争中,他摧毁了秦军的主力,功勋最为卓著。
秦亡之初,他的军事实力最强,政治影响力也最大。
若不是在政治上、战略上屡犯错误的话,他本该一统天下,坐稳江山。
那么,历史上就不会有什么汉朝,从而也不会有什么《汉书》了。
不料最终取代秦王朝的竟然是汉而不是楚,“留”下来的是《汉书》而不是《楚书》,功败垂成,乌江自刎,“英雄”的结局,还有比这更“凄凉”了的吗!
想不到,围绕着“留部瓠芦汉书在”一句,竟有那么多的话语,那么长的逻辑链都被诗人刻意含蓄掉了。
这给读者留下了多少思索、玩味的空间!
你说诗人聪不聪明?诗的灵性,诗的趣味,诗的艺术张力,几乎被他发挥到了极致。
“散文阅读惯性与诗词文本误读”,是一个还有待于继续深入讨论的话题。以上几点粗陋的认识,偶有涉猎,浅尝而已,不敢自是,恭候批评。须作特别声明的是:对于散文与诗词这两种不同的文体,笔者并无轩轾,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论文中所与商榷的前贤,皆我素所敬佩的师长,千虑之失,容或有之;要为一眚,不掩大德。而由于各种文体在演进过程中互相影响,互相渗透,散文中有近于诗词者,诗词中亦有近于散文者,笔者云云,盖就其荦荦大端立论,不可能覆盖全体。更细致、更更严密、更周延的论述,寄希望于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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