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一生就做这一件事
王宗仁
我写过很多高原军人的故事,我从他们身上获得了精神的力量
《中国纪检监察报》记者:59年的军旅生活,特别是7年的青藏高原生活,对您的人生有怎样的影响?
王宗仁:越到后来,我越是珍惜在青藏高原那7年的生活,用刻骨铭心来描述它也许不过分。因为刻骨,所以才心痛;因为心痛,才永生不忘。
一个汽车兵,18岁的小青年,驾驶着一台二战后从德国淘汰下来的破旧柴油车,路况很差,常年覆盖着冰雪,我总是挂着低挡提心吊胆地驾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长得难以形容,日子枯燥无味。碰上车子抛锚,在雪山或戈壁上一待就要三五天,日出日落遇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那时,我想得最多的是: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高原?
后来我找到了排遣寂寞的方法:看书。我的驾驶室的靠背箱里装满了书,它们寄托着一个年轻士兵排的希望。直到有一天,我拿起笔,在一摞加油卡片上写完我的第一个高原故事时,我才意识到,寂寞的并不是日子而是人的心,心是满的,日子也就充实了。
我举一个例子,就足以想象我们那时候的付出:昆仑山下的烈士墓地掩埋了800多名高原军人的遗骨,都是我们部队在这几十年里献出生命的战友,其中就有和我一起入伍的同乡。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在奋力挣扎,一是要完成肩负的任务,二是寻找适合自己的位置,也就是说在寻找自己。但是,无论多艰险,哪怕不确定明天是否还能活着,也要在这一刻选好自己生存的位置,更何况我们是有理想的人。
7年的高原经历是我人生的底色,一辈子我都在这个底色上做人、写作。
卡车在青藏公路上穿行。(资料图片)
《中国纪检监察报》记者:是什么促使您开始写作的?
王宗仁:我的文学梦是在故乡的黄土地上孕育的,在青藏高原的冰天雪地里点燃的。在青藏高原7年,我学会了写作。
我没想到的是,文学的确让我离开了高原,离开了那条我常年往返的公路,但是我的心却永远离不开,那条公路让我此后一年年地牵肠挂肚。我想,如果没有文学,我人离开高原,心也就会随之离开了。
几十年来,从渴望离开高原到一次次地重返高原,我的思想感情走过了漫长的历程。我真正将自己的命运与青藏高原交融在一起,是在1990年的夏天,那个夏天我在长江源头的沱沱河兵站遇到这样一个人:他主动要求上高原工作,不久以后病痛缠身,但就是没人能劝他下高原。他的脸被数种高原病袭击得犹如死人一样苍白,他却出人意料地果断拒绝了我的采访。沱沱河兵站站长关茂福从此留在了我的心里,他的脸、他的神情、他站在高原上的瘦削身躯,让我一下子对青藏高原有了全新的认识,我的情感有了一种从山谷升腾到山巅的感觉。
我问自己:我能像他一样吗?我又问自己:又有谁能像他一样?
我对青藏高原有着难舍难分的感情,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我对青藏高原上的军人有着血脉相连的感情。这种感情浓厚得令我不得不提笔去写,我需要将每一次再上青藏线的感受倾吐出来。
沱沱河位于青海省格尔木市南域唐古拉山镇,在可可西里山脉以南。(资料图片)
《中国纪检监察报》记者:您在青藏高原坚持写作,是否有所收获?
王宗仁:在高原那么艰苦的地方,只要有时间,我每天都要写,把车保养完以后,晚上我会坐在驾驶室里面写。当时,如果没有很多无名的热心人支持,我不可能写出好东西,也不可能传播出去。我记得那天到了一个叫花石峡的兵站,晚上休息时我写了一篇小散文,叫《夜宿花石峡》,但是花石峡只有一个临时兵站,没有邮局。我把稿子写完以后,心比较急,那是在一次执行任务当中,总担心今天稿子发不出去,明天可能遇到一些意外,那就永远发不出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到公路上,等去西宁或去兰州的车,想托司机捎上我的稿件。当时天气很冷,来往车辆很少,好不容易有一辆车停了,司机下来检查车,我让他帮我捎封信,司机一声不吭。我当时十八九岁,年轻气盛,有点生气了。我不好意思再问,但又不甘心,后来我悄悄拉开车门,把信封放在他的副驾驶座位上,说:“同志,你把这信帮我捎到山下那个邮局给我发了吧。”然后我就走了。那天我心里一直很不安,后悔把稿子交到这个人手上,这篇稿子很可能是白写了,我连底稿都没留。过了将近一个月,执行任务回到驻地,我翻报纸时竟然发现稿子在《人民军队》上刊登了,我愣了好半天。马上想起了那位司机,自己竟然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哪个单位的,感激之余我更多的是愧疚。后来,我写过一篇散文《师傅你在哪里》回忆这件事,我想,善良不一定写在脸上,而是在内心深处。虽然高原上的自然环境很严酷,但我却得到了很多温暖。
不会忘记我写《风雪中的火光》的过程,以及发表后给我带来的惊喜和激动。那是1959年隆冬,我驾驶的汽车在唐古拉山中抛锚。零下40度的气温,人挨冻受饿在其次,要命的是汽车很难抵御这奇寒。为了水箱不冻坏,我和助手脱下大衣撕成碎布棉絮蘸着柴油生火,给汽车送暖。篝火在唐古拉山这个滴水成冰的世界里,充其量只是沧海一粟,随时都会被狂风暴雪吞没。但是火光在我们的保护下,顽强地燃烧着。那是军人的使命在世界屋脊激荡!后来,在狭窄的驾驶室里,我写出了散文《风雪中的火光》:“……我们把温暖送给了汽车,让汽车去温暖苦难中的藏族同胞。”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新闻联播节目中摘要播发了这篇散文。那用兵衣点燃起火光的声音,通过电波,青藏线上的官兵听见了,全国人民听见了,我家乡的父老乡亲也听见了。父母知道我的处境后非常担心,母亲亲手缝制了一件棉袄寄给我,棉袄我一直舍不得穿。后来,我把它送给了穷苦藏民家的小孩,因为那天我看到孩子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走。
一个没有被昆仑山阳光晒过的作家,怎么可能写出昆仑日出的壮丽呢
《中国纪检监察报》记者:调到北京工作后,您为什么又一次次回到青藏高原?为什么钟情于那片“生命禁区”?
王宗仁:数十年后,当我重温在青藏高原那段艰苦岁月,竟然变得那么美好,那么深沉,像一盏从不熄灭的灯,仿佛从它放射的每一缕光亮里,都可以映出一个光芒四射的早晨来。这是因为我的回忆里有了今昔对比,有了较为深刻的认识,我是带着自省、带着向往回忆我的青藏高原之路的。
我想告诉大家,特别是想告诉现在的年轻人,在年轻的时候,不要拒绝困难,不要害怕磨难,不要逃避危险。多吃一些苦,多走一些路,多经历一些,你这一生会过得非常丰富,非常幸福。
我坚信创作来源于生活。从生活到文学,需要灵性,需要升华。我从创作实践中认识到,这种灵性和升华,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家在开始创作时,是否处于感情的激动之中。有了激动就可以触发心底里积累的生活,就可以产生丰富的创作想象,就迫不及待地想动笔。文学创作离不开这种激情。一个永不失落生活激情的作家会葆有旺盛的创作生命力。我一次次地去青藏高原,就是为了留住这份激情。
《中国纪检监察报》记者:您的笔始终没有离开过军营,在采访和写作中,您对军人的理解有什么变化吗?
王宗仁:对于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一时间段的青藏高原军人生活,我是相当熟悉的,因为我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们经历的事情,吃的苦受的罪,我都有亲身的体验。我作品中的人和事都鲜活地存在于我的生活里,写他们我可谓信手拈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积累在我心中的这一段高原军人的生活,沉淀得越深,悟彻得越是明晰。现在每每想起高原汽车兵生活,我就情绪激昂,热血沸腾。
有青藏高原这种独特的人生经历,使我和内陆人们的生活似乎断裂,也就逐渐成就了我对生活的独特认识和表达。离开高原到了北京,我虽然还经常重返高原,但是一次比一次产生了“隔”的陌生感。高原部队人员的成分发生了巨大变化,军校毕业的大学生越来越多。我和他们聊天有时候谈不到一起,我努力尝试想走入他们的内心。我明白,我们身处的那个高原时代与他们今天所处的高原时代是相连的,但毕竟是两个不同时代。只有走进去了,找到必然规律,才可以相连。我始终认为作家仅仅靠采访,特别是走马观花地采访写作,是不会成功的。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唯一的办法是全身心投入,长时间投入到生活第一线去。
连泥带土地写,要做挖土机,不做铲土机
《中国纪检监察报》记者:您认为自己的作品有何独特价值?
王宗仁:任何一个被读者认可的作家,他们毫无例外都是以其绝无仅有的存在意义,矗立在文学史上的。也许并不是文学之巅,但是他的存在总是“唯一”。有了独特的题材,又具备了独到的表达方式,把审美意识浸润到整个创作过程,在读者中就有了立足之地。我努力这样做,也许达不到多么高的高度,但会不断往“高峰”攀。
人的一生会遇到好多事要做,但是有一个原则不可违背:集中精力做好一件事。这就是说,要把你的满腔热情在最挚爱的事上点燃。一个人,一辈子认真做好一件事,足矣!到现在为止,我已创作了上百万字的作品,它们全部源于青藏高原。高原上每每发生的都是令我感动不已的故事,这是在城市生活中难得遇到的。写青藏高原,连泥带土地写,要做挖土机,不做铲土机。让笔下的人和事,既写来路,又写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