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旻作品丨香水作证
香水作证
旻旻
第一个送我香水的是个香港女人,嫁了个台湾老公。先生姓陈,大家都叫她陈太。连她也管自己叫陈太。她走好些年了,不是回台湾,也不是去香港。她死了。死于肺癌。她先生也走了。比她更早,心脏病。
夫妻俩来增城投资。老爸替她先生看病看多了,成了朋友。她听老爸说起家里有个女儿,爱读书,便滋生了来看我的念头。此后每次来,后头总跟了个安静的小保姆,这样的排场在那时是时髦而气派的事,小保姆手里提了陈太给我在台湾或香港买的书,还有各种女孩儿爱的小物件。那里便有一瓶香水。那时候我不懂爱惜香水。闻着很香,自然是心里喜欢的。却不好意思往自己身上喷,心中有个固执好笑的念头,认为三米之内若能被闻到浓艳香味的女人必属不正经行列。于是蚊子多的夜晚,拿来喷喷,却也很驱蚊,不浪费。
电视上的不算,她便是我那个年龄所见最漂亮的女人了,也是我头一个见化妆的女人。那个年纪的我还不懂看人老相嫩相,不懂看人眼尾的纹理,就觉得她好身段,好五官,头发挽成个发髻在脑后,衣服搭配得体。整天烟不离手的也是她,涂了蔻丹的手指修长均匀,白白嫩嫩,唯独右手食指和中指有小半截被熏得黄黄的,嘴里出来的话儿再温柔体贴也是嘶嘶哑哑的,象撕开的老树皮。
这嗓音让她更有女强人的韵味和范儿。那时兴女强人这词。她有别于五大三粗的女强人,她是妩媚的女强人。她先生负责搞实业,她负责公关。这公关她该是做得得心应手的。没多久前对她来说还是陌生的城市成了她的家。说起谁谁谁,都是她陈太的朋友,还跟一大堆人结拜成兄弟姐妹,认了好些干儿子干女儿。
她爱夸我有一头好头发,又黑又浓又直又柔。忍不住了她就要替我梳髻,梳好了,用蕾丝做的网罩绾起来,夹上她带来的漂亮水晶发夹,左瞧右瞧,是一张时髦的脸蛋儿了。这时她大多会提起那让她呕心沥血的小女儿。她说她的小女儿年纪和我相仿,在香港念书,父母不在身边,把她惯得那个野,没人能管得住。等她把书念完了就该带身边好好治了。镜子里我看到一张无奈的脸,那是母亲的无奈,不是女强人的——忧心忡忡却毫无办法。这让我充满同情和好奇,什么样的女儿能把一个强大的母亲急成那个样子。
某天我终于有缘见到她大名鼎鼎的女儿了。这姑娘没一处长得像她娘,我失望个透顶。她眼里的野性和桀骜不逊让我想起老泥妹。《老泥妹》是部香港电影,香港人称呼晚上在街头流离浪荡,不肯归家的问题少女叫老泥妹。老泥妹们偶尔也交个小男朋友,什么好玩玩什么。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也不过是个问题少女罢了,有点反叛有点肆无忌惮,不把老子娘放眼里。
初来咋到,除了老爹老妈的公司,老泥妹没别的去处,也没别的朋友,便常来找我玩。那时我刚高中毕业,在家自学大学的课程,看个书写点好玩的,闲着也是闲着,乐得有人陪,况且,还有故事听呢。老泥妹爱讲她在香港消遥自在的日子,讲她的小男朋友。故事听着听着便哪样都象琼瑶阿姨的段子,细琢磨了却又哪样都不象琼瑶阿姨的段子。故事当然没琼瑶阿姨的来得让人绕肠子落泪,可那样的年纪,只要跟情感扯上点蛛丝马迹的关系,怎样的故事也动人。听着听着,讲故事人那满脸蠢蠢欲动的青春豆也可爱起来了。
老泥妹也说她爹妈,一副恨得牙痒痒的样子让人吃惊。她说她爹妈就只想着赚钱,把她一个人丢香港,现在又来棒打鸳鸯,生生把她和男朋友分开。机会来了她就逃回香港,跟男朋友注册结婚去,看他们再怎么拆散。
老泥妹说得坚决,竟移情别恋也是坚决的。
老泥妹有个习惯,爱中午时候骑着单车满街满巷的跑,寻幽访胜。后来她所提及的“艳遇”便发生在她骑车在山野里晃悠的时候。老泥妹坦言,在某条村里晃悠时,见一帅哥路过,情不自禁就吹起口哨,没想帅哥竟以口哨回应,且比她的嘹亮而长久。我不禁想起古人以长啸互相呼应,老泥妹竟然也有此古风,正要对她刮目相看,没想她接下来洋洋得意地说,她就这样把那男孩给“泡”了,我顿时无语。某天老泥妹在电话里兴冲冲地说,她决定当天傍晚带那男孩来见我,并在我家吃晚饭。到了傍晚,老泥妹果真手牵了个高高瘦瘦,满脸粉刺的男孩大大方方地进了我家门。那顿饭是我出生以来吃得最尴尬的:那小两口,当着我家老爸老妈的面,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我那样的年纪,何曾经历过如此阵势,羞愧得在老爸老妈面前抬不起头来,仿佛做错事的人是我,我也开始明白并且同情起她爹妈来了。
那顿饭后老泥妹少了找我,用她的话说,她在增城的山间田野找到了她的另一半,也找到她的人生乐趣。从此她乐不思港,整天和那男孩一起,骑了单车满城跑,爬树,掏鸟蛋,采野花,摘野果……农村孩子的玩意儿什么好玩她玩什么。
后来,她那失望的母亲把她送回台湾去。再后来,我听说她在台湾结婚生子,做了母亲。再过些年月,她的孩子也会到当年她的年龄,我突然很想知道,她会是个怎样的母亲,她的孩子又是怎样的孩子。
如今,我有了更多的香水,我那些可爱的朋友们送我香水,让混沌的我明白香水不是拿来驱蚊的。当我迷上香水的优雅美丽后,当我在这个得了这瓶充满女人味的香奈儿的冬日早上,我翻箱倒柜,找出那瓶最初的香水。它竟没在空气中升华掉,我心中充满欢喜和悲伤。感谢那些蚊子,感谢它们只是偶尔来访而没持续不断地狂轰烂炸。经历了这些岁月,经历了两次搬家,它竟还顽强地拥抱着剩下的五分之二的生命。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你不会记起午后醒来窗前的那只蝴蝶,正如蝴蝶不会记住她爱恋过的那些花。生命对另一些生命,不过是一缕轻烟,淡淡的来,淡淡地走。人与人的相遇,是偶然,还是蓄谋已久?没了这瓶香水,我大概不会记起年少时候遇到过这样一个女人,她本是世上一个欣欣向荣的女人,她能干而充满魅力,她有个束手无策的女儿。如今她已经在尘世烟消云散,谁心里依旧惦记着她,一如当初她惦记年少的女儿?
唯有此香水为证。
林旻颖,(又名林爽英),笔名旻旻,毕业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广州市增城区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共六部。获广州市第六届文艺奖,是2010广州亚残运会火炬手,是2014全国自强模范。现居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