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 | 李镇西:理想的方圆
2018年7月,李镇西如约回到乐山一中,在退休前,给当年的学生们上了“最后一堂课”:《一碗清汤荞麦面》。
“我们就是14年前大年夜,母子三人共吃一碗阳春面的顾客。那时,这碗阳春面的鼓励,使我们同心合力, 度过了艰难的岁月……就这样,今天我们三人特意来拜访,想要麻烦你们煮三碗阳春面。”
这些经历了半个世纪风霜的“孩子”们,此刻自然对老师的用意心领神会。一边是老师饱含深情的朗读,一边是学生们湿润的眼眶……四十年,学生们走过改革开放,如今孩子也早已成家立业。四十年,这位老师一直在追寻一张“幸福的桌子”。
看待李镇西,距离不同,感受也完全不同。如果你通过他的教育 著作来想象他,那他无疑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思辨者;如果你到过他的讲堂,那你看到的则是一位思维敏捷的演讲者;但如果你在现实中和他相见,最初感受,很可能是他话语中的“棱角”。
担任成都市武侯实验中学校长时,一次,李镇西受教育局委托举办一个班会活动,许多媒体前来采访。记者问他,为什么要举办这次“非常有意义”的活动。即使已从教三十年,李镇西仍然对“套 话”颇为敏感,直言不讳道:不是教育局要搞的么?唬得记者一愣。随后看记者一脸尴尬,李镇西又笑了笑:我们重来,“随着城乡一体化的推进……”
这种被李镇西描述为“内方外方”的性格,使他一旦有了行动,就一条道走到底,得失都来不及计较了。
四十年前,李镇西刚入教职,也常常因这样的年轻气盛而不好回旋。
有一年,李镇西所在的中学实行分班交叉考试,要求初一和初二学生在同一间教室间隔而座,避免作弊。一向教导学生自觉,倡导“无监督考试”的李镇西,感到这是一种“侮辱”,因此拒不分班。坚持之下,最后全年级只有李镇西这个班原班考试。“
宁肯得罪领导,也不伤害学生”,年轻的李镇西“非此即彼”,在领导和同事眼中不免显得有些“迂”。但二十年后,李镇西去广州讲课,碰到当初班上的一名学生,回忆起那次考试,学生仍然印象深刻,并感谢老师保护了他们的自尊心。
在他心中,对学生的爱,没有商量和退让的余地。
李镇西形容自己是“我行我素”,很少困扰于“不同”。直到若干年后,当听到有人夸赞他:李老师,你那么早就开始“搞素质教育”了!李镇西才笑了笑说:“原来不是我和别人不同,而是别人和我不同。”
在著书和演讲中,他讲起学生的故事,甚至那些没人注意的小细节,都滔滔不绝,但讲到自己的部分,却少之又少。
“四十年了,自然而然就这么过来了。”
1958年,李镇西出生在四川仁寿。起初,他并没有想过要当老师,即使父母都是老师,父亲后来还做了教育局干部。但
他知道,有两个人,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
一位就是他的启蒙老师杨显英。其实与其说是老师,不如说更像另一个“妈妈”。
小学时,李镇西的父亲因重病缠身,常常要在妈妈陪伴下去省城看医生。每当这时,他便被寄养在杨老师家里。短则几天,长则一两个月。李镇西现在还记得,其实所谓“家”,不过是杨老师的单身宿舍,一张桌子、一个书柜、一张单人床。
“杨老师真是把我当作她的孩子了,照顾我一日三餐,给我洗澡洗衣服。那时没有电视,更没有电子游戏,晚上在杨老师家里,我和杨老师面对面共用一个桌子,杨老师备课或批改作业,我做作业。做完作业后,便翻看杨老师的书柜里我能够读得懂的书,记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连环画就是在杨老师家里看的。每天晚上,我都是和杨老师睡在一起。”
另一位是高中班主任张新仪。至今,李镇西觉得,张老师留给他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尊重”。
那时,李镇西学习优秀,物理成绩很好,但一向欣赏他的张老师却绝不因此而迁就他的错误。
有一次,他取笑班上一位年龄较大的农村同学,在他桌子上赫然写下一行毛笔字:“祝你安度晚年!”张老师知道后异常愤怒,当着全班指着李镇西的鼻子说:“你简直被我惯坏了!你凭什么看不起农村同学?你以为你是城里人就了不起了?”这句话至今振聋发聩。
或许,这就是“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
高昂的时代精神和单纯的家庭氛围,使李镇西很容易就接受了诸如《平原枪声》《红岩》等书中所描绘的正直、善良、勇敢、坚韧、忠诚……渐渐地,这些品质就像血液一样化在了他的生命中。
“提升他人的心灵,把善良传播下去。”因此,在报考大学时,李镇西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师范类学校。
1982年,在四川师范学院毕业前夕,李镇西恰好读到了王蒙的《青春万岁》,立刻就被小说中北京女七中高三班热情奔放的生活所感动,于是期望自己也能带出这样一个班来。
毕业后,李镇西来到了四川乐山的名校乐山一中,从一名语文老师开始,投入了他在乐山九年的教育生活。
1982年,乐山,和学生们在郊外玩耍
李镇西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步上讲台的感受——
“没有功利心,没计较过收入,没想过如何算工作量,也没想过什么‘教坛新秀’‘骨干教师’,想的只是怎样把眼前这堂课上好,把眼前这群孩子带好。课堂上孩子们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下课后孩子们一声声无邪的笑声,就是我全部的追求……”
其实,这个满怀好奇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根本比他学生大不了多少。天性中的纯真使他们相互靠近。在那一张张泛黄的合照中,或两人或一群人,李镇西和学生们凑在一起,时常难以分辨。
超越了职业,教育最初对于李镇西来说,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所以他时常突发奇想,率性而为。
在语文课堂上,凭着多年的文学积淀以及对现状的思考,李镇西意识到,语文和数理化还不一样,无法对其教学进度进行分层,使其螺旋上升,而是要注重日积月累的生活观察和人文熏陶。两千多年前,孔子就和学生一起“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到杜威的“教育即生活”,陶行知的“教人求真,学做真人”,再到苏霍姆林斯基的“自然教育”,莫不如是。
一年春天,李镇西在课堂上为学生讲读屠格涅夫的散文诗《村》,并和孟浩然的《过故人庄》相比较。
讲到一半,李镇西始终觉得不够直观,于是放下书本对学生说:现在正是三月好天气,不如我们一起到河边去看看!
说走就走。在离校不远的河边,李镇西在散步中指引学生去看去听:天空是什么颜色?河水的声音如何?银杏和女贞分别是哪一棵?河岸石柱上的图案有何来历?仔细听,远处是谁在敲凿石头?……
回到课堂,李镇西仍然不去翻书,而是就今天的郊游为题,给自己和学生布置了同一道作文,大家“比赛”谁写得更有趣。
不久,学生的作文交上来,果然少了许多模仿和套话,多了一分真诚,甚至,有些学生写得比起老师来毫不逊色。
在之后更长的教育生活中,李镇西带着学生越走越远:黄果树瀑布下和学生一起淋水;穿着铁钉鞋,和学生手挽手登上雪中的峨眉山;风雨中和学生一起攀登八小时,进入瓦屋山原始森林……转回班级,则着手设计班徽,讨论班训,谱写班歌——总之,怎么“浪漫”怎么来。
李镇西说,自己是幸运的,一开始就找到了自己教育的“理想国”:为了明天培养人。
2005年3月,在油菜地里上语文课
当然,也有过困惑。
李镇西可以接受学校制度对他的“自由”的教学方式的限制,也可以将他人费解的目光搁置一边,但唯有一点让他揪心,使他反思:“并不是每个学生都喜欢我”。
1984年7月3日,李镇西带的第一届初中班“未来班”毕业。相处几年,他很想听学生们说说对他的心里话,于是恳请每位学生给他写信,无论说什么都可以接受。然而其中一封信,却让他沉思了。
班上有个女孩叫耿梅。初二学期一天课间操时,耿梅回想着刚做完的物理实验,意犹未尽,边做操边和身边的同学聊了起来。李镇西看见了,便远远呵斥:耿梅!兴奋啥?捡到钱包了吗?
一时间,所有同学转过头看向她,耿梅一时气血上涌,便顶了一句回去。李镇西听到,更提高了声音:耿梅!你不要脸皮太厚!
做完操回到班上,李镇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叫耿梅站起来,开始数落她。耿梅感到无地自容。
信中女孩对往事的详尽叙述,像一面穿过时光的镜子。然而,更让李镇西感到愧疚的,是耿梅在信后真诚地向他道了歉,同时,她希望李老师以后批评同学时,注意方式,无心之语往往更伤人。
许多年后,李镇西还时常用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的话警醒自己——
“请记住,‘自尊心’是非常脆弱的,对待它要极为小心,像对待一朵玫瑰,当你摘下它时,不可抖掉那闪耀着小太阳的透明露珠……”
但是,在真正领会之前,李镇西的“棱角”,还将伤人并且自伤。
在“未来班”中,有个名叫王红川的男孩,戴着眼镜,文静秀气。学习努力,成绩拔尖。李镇西对他颇为关怀。
一次,李镇西和学生们在操场沙坑练跳高,突然一个黄色身影从身边擦过,正是王红川。“一看就跳不过去,王红川,不如你从下面钻过去吧”,李镇西开玩笑。果然,没跳过去。一阵哄笑声中,男孩默默转身走了。
过了会儿,李镇西经过教学楼,看见树荫下藏着一个黄色身影——王红川正拿着一截树枝,在地上乱划着。当他把男孩的肩膀扭过来时,看到的却是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李镇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即使当晚特意去王红川家道了歉,但这种强烈的负疚感,却埋在了李镇西心底。
后来有一天,李镇西在操场看王红川和同学们打篮球。忽然听见远处争吵了起来,一位高三男生要强行霸占球场。同学们敢怒不敢言,唯有王红川上前理论,却被对方一耳光打出了鼻血。
李镇西的拳头比他的意识提前绷紧了:为王红川“出头”的机会到了。
李镇西走过去喝止,并质问男生为什么欺负小同学,男生却冷笑着,对他比了个中指。这下李镇西忍不住了——他清楚地记得,拳头扬起来时“特别痛快”,砸出去时,“特别火爆”。
这还没完,李镇西揪住被打的嘴角流血的男生,一路闯进校长办公室,对着一屋子开会的领导高声道:“我打人了!打的是个流氓!随你们怎么处置我!具体你们问他吧!”说完扬长而去。
可想而知,一轮轮谈话、思想工作紧接而来。只是,无论领导怎么劝,李镇西就是想不明白:老师保护学生,有什么不对?直到一次批阅学生日记时,他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李老师为王红川和我们出气,他是真心爱我们的。但打人是不对的。高年级男生也是学生,也应该得到老师的关爱。虽然李老师说打人的是‘流氓’,不是他的学生,但是打人的李老师,仍然是我们的老师啊。”
来自童心的透视,让李镇西开始反观自己——“为了你好”并不能成为伤害他人的理由。真正的爱,本身便包含了平等、尊重和包容。
李镇西知道自己性子直,为防再次冲动,他给自己定下了四条不能碰的底线:不能用言语伤害学生的自尊心、不能打学生、不能冤枉学生、不能对学生表现出失望甚至放弃。
然而“代价”还是来了。之后学校的“评先进”、奖励提拔,一概没了李镇西的份。但李镇西也不在意,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讲台,一张“幸福的桌子”。
王红川现在已是一名西医骨科专家了,回忆起和李老师在一起的日子,他写道:“经过三十年,我们都有了很多世俗气,但本质没变,在我们每个同学身上,我照样能感觉到那种真、那种善。”
也许,这才是李镇西真正想要的“奖励”吧。
和乐山一中八四届1班学生玩耍
1991年初,李镇西从乐山调到了成都。回过头看,他感谢这次机遇,在成都,他得以展望更高远的天空。
之后六年多,李镇西在成都市玉林中学担任语文老师和班主任,并开始写文著书。1997年,他调到成都名校石室中学。1998年11月,他去北京参加纪念苏霍姆林斯基八十诞辰国际研讨会,幸会苏霍姆林斯基的女儿,苏霍姆林斯卡娅称赞他为“中国的苏霍姆林斯基式的教师”,由此闻名。
人们没想到,两年后,他突然放下教职,去了苏州——当时,李镇西遇到了教育名家朱永新,相谈契合,便答应了朱教授去苏州深造教育哲学博士。
取得学位后,李镇西未留教高校,或成为一名专家学者,而是带着对教育的新见解,回到成都,回到了他熟悉的讲台。
2002年11月3日,苏州,朱永新与李镇西、袁卫星、王军、储昌楼、冯卫东等年轻人一起谋 划新教育的蓝图。当时新教育第一所实验学校刚启动、教育在线网站创办不久
应成都市武侯区教育局邀请,2006年,四十八岁的李镇西从一名教师,直接升任武侯实验中学校长。之后的九年,李镇西所有对教育的感情,都和这所学校紧密相连。
当时,武侯实验中学创办不过三年,是一所位于城乡结合部的,由失地农民子弟和农民工子弟组成的初级中学。自认“不善处理人际关系,也没有什么行政能力”的李镇西之所以接受了校长之职,除了教育局允诺他充分的自由、配给他专管行政的副校长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想在这所生源参差不齐的平民中学,实验一种人文教育的可能性。当然,还有一点“私心”:他将兼任语文老师和班主任,他又能和孩子们在一起了。
对于曾经的赞誉,他依然保持着犀利的语气:他感到自豪,因为不只他一人,所有追随苏霍姆林斯基的思想,并努力践行的一线老师,都可以称作“苏霍姆林斯基式的教师”。那就是:坚持爱,坚持让教育充满人性。
那时,一方面,“应试教育”愈演愈烈,各种“超级中学”不断出现,另一方面,许多中学则开始宣扬自己的特色教育、艺体专长。李镇西却不为所动。在他看来,这种做法是受市场思维的影响:品牌给产品增加附加值,企业因此可以制定更高的价格,获得更高的利润,但学校怎能是企业,学生怎能是“产品”。
“教育是农业,不是工业”,李镇西记得叶圣陶的这句话,并将其实践于武侯实验中学——办一所“没有特色的学校”。
“农业就是该松土就松土,该播种就播种,该除草就除草,该施肥就施肥,顺应庄稼生长的规律,重复做同样的事。教育也一样,老师们认真上好每堂课,带好每个班,教好每个学生,我呢,认真帮助每个老师成长。把这些都做好了,学校也就好了。”
在武侯实验中学,见不到口号、校风、学风,见不到领导照片、名人题词,甚至连校名都是学生自己写的。
附属小学成立时,李镇西婉拒了由他本人来书写校名的提议,也考虑过请文化名人来写,但最终,他决定面向24个班的1000多个学生征集。最后,一名五年级女孩写的校名被放大,镌刻在了校门口。后来,中学的校名也以同样的方式出自一名初一女生之手。
李镇西甚至想,如果技术和条件允许,何不定期更换题名,让每个学生都有机会参与,他相信,这将成为孩子成长中最闪亮的记忆。
在李镇西看来,古往今来好的教育,莫不是培养“人”:人的平等、尊重和责任,人的独立的精神世界,人的丰富的情感世界。
武侯实验中学的校运动会开幕式颇为特别,不见了千篇一律的方队和口号,在几分钟的展示时间里,每个班级“各显神通”:有的打太极拳,有的做瑜伽,有的唱歌跳舞,有的模拟奥运,还有的朗诵诗文……本来一个小时的开幕式,就这样变成了四个小时。
校领导和老师们也不再肃立一旁,而是和孩子们一起动了起来。李镇西干什么呢?他到处拍照。这些记录下来的“珍贵瞬间”,在以后还将继续发酵。
李镇西对学生说:教育就是要这样浪漫而有情趣,我希望大家把这种快乐保持下去,我相信,你们在武侯实验中学度过的时光,将成为你们生命中难忘的灿烂时光。
“让人们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李镇西将这句话用来做了校训。
2011年1月6日,整理学生停放的自行车
谈到当初的“分班交叉考试”,已是校长的李镇西说,如果现在我的老师像我当时那样做,我会建议他服从大局,告诉学生,制度并非针对某个人,你们好好考试就可以了。“当然,我觉得没有必要采用那种考试方式”,李镇西笑着说。
不强调用制度约束学生,并不代表“无为而治”,相反,作为校长,李镇西可以将他的各种“突发奇想”,延伸成学校的一种教育风格。
为了让学生随时能看到好书,武侯实验中学在操场开辟了一个开放式书吧长廊。学生们随拿随还,随走随读,一时成了校园的新风景。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掉书。
有些老师提议关闭书吧,有些老师主张严查。李镇西想的却是:书掉到哪了?不正是到了爱书的学生手里吗?与其让书放在图书馆无人问津,不如让它被拿走,实现书的价值。
当然,宽容不代表放纵。李镇西提议,如果发现私自拿书回家的学生,必须责成学生写检查,但,不必点名批评。这样,既起到了教育作用,又保护了学生的自尊心。
之后,掉书的情况果然越来越少,一些掉的书甚至“自己回来了”。
李镇西说,从教多年,他一直向往“内方外圆”,却时常感到难以周全。其实,从管理和教学来看,他对学生的爱,较之之前的“汹涌”,如今更显得细水长流了。
2008年的一天,在李镇西任班主任的初一某班,刚收上来的生活费突然失踪了。
李镇西立即对老师说,不要声张,先查。不久,一名叫李俊的学生私下找到老师,承认自己拿了生活费。钱退了,男孩也承认了错误,在老师眼里,这事就算结束了。但李镇西却发现了一个“教育契机”。
一天,李俊生病没来上课,李镇西在班会上发动同学给他写安慰信。信传到了李俊手里,男孩看了非常感动。自此,李俊和同学之间越发团结亲密。
毕业时,李镇西带着李俊上了一档电视节目。李俊面对镜头,小心翼翼地说出了当年的往事。男孩流下泪水时,台下却为他的直面自我响起了阵阵掌声。
李镇西还从一些老师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模样。
李青青是一名很不一样的英语老师。微胖,活泼,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上衣,远看更像一名女学生。
“直率、仗义、单纯”,是李镇西对李青青最初的印象,李青青对这位校长也感到莫名亲切,第一次见便直呼“西哥”。
但是,这种直率在面对学生时,有时是一种幽默,有时则会伤人。
鼓励自卑的学生时,李青青笑着说:你们每个人都是闪光的,即使是一坨牛粪,也能风干了当柴烧!
学生犯错被她训,露出不服气的神情时,李青青大声呵斥:别跟我比脾气,我也是独生子女!一次,学生答错了题,她甚至让全班同学对那位学生做鄙视的手势,轮流给他起带有羞辱意味的外号。
很快,李青青遇到了和李镇西当时同样的处境:有些学生不喜欢她,甚至投诉她。这让李青青感到困惑:我真心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弟娃儿妹娃儿”,恨铁不成钢,训斥一下怎么了?李镇西于是给她讲耿梅和王红川的故事。
“你是个优点和缺点都非常突出的老师,如果能克服不足,扬长避短,一定会非常优秀。在父母心中,你可能仍是个孩子,但在这些孩子心中,你已经是一位师长了,你的所作所为,不仅代表你个人,更代表了教师的形象……”
李青青听了,第二天便在班上给学生道歉,让她感动的是,学生非但没有苛责她,还为她鼓了掌。
之后,一位班主任有事,李镇西便想到李青青,让她来接替。学校开会讨论,许多人摇头反对,李镇西却相信自己的眼光:李青青虽然犯过错,但人很单纯,正因为单纯,一开始才会对犯错浑然不觉……而且李青青有组织能力,真心喜爱学生,对工作也投入,就凭这几点,我相信她能当好班主任。
李青青听说后,非常兴奋,没等学校正式宣布调令,她便积极地进入了角色:跟班听课、登记家长电话以备家访。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教室后面将两个课桌拼在一起,当做办公桌,只要自己没课,就和学生们一起听课。
不到一个月,原本混乱的班级焕然一新……谈起李镇西对她的这段“知遇”,李青青笑着说——
“在学校,李老师是‘西哥’,在外面,我是他的‘关门弟子’。我以前很鲁莽,常惹麻烦,每次李老师都和蔼地对我说:来,到我办公室来谈谈。为了不让其他人看到,他总是先把门关上,所以说,我是李老师的‘关门弟子’。”
华盛顿故居留影
今年7月,“南京家长围堵南京一中”的新闻传遍网络。生源优秀,却“高进低出”,部分家长将问题归咎于学校过于推行“素质教育”。之后,学校承诺此后将加强学习、延长晚自习、加强对尖子生的培育……
1990年,李镇西带的班高考失利,同样,争议也指向他“浪漫、自由”的教学方式。后来,在成都又带高三,李镇西依然“搞了很多活动”,结果高考成绩却非常辉煌,甚至被人称为创造了“高考神话”。
李镇西从不讳言,亦不争辩,而是越过概念之争,在教育自身中思考“素质”和“应试”的关系。
在他看来,完整的教育本身就包含了“应试”,但,不能完全为了应试而教。“应试”作为对教学效果的检验,是必不可少的,如盐对人体之重要,但如果只吃盐,健康就会出问题。
同时,对待“偏科”的学生,李镇西也有自己的方法。
初一带到高三“大循环”时,作为语文老师出身的班主任,对待不同的学生李镇西并不总以文科为重。
他曾带过一个学生,初中时就很喜欢物理。升学前,学生对他说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困惑:他向往高中,因为可以“做更多物理题”,但也担心文科会“拖后腿”。李镇西对他说,喜欢就去做,我支持你,在我这里,你的作文只要做到文从字顺、逻辑清晰就可以了。
那位学生之后考入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深造他喜爱的物理。
在李镇西看来,为了呵护学生心灵的健康,不使学习的热情被磨灭,教育要引导孩子“均衡发展”,但,不是每门课的均衡——为了在“应试”中不“拖后腿”,而是“德智体美劳”的全面均衡,而这,正是“素质教育”的出发点。
从教四十年,李镇西常为自己学生的成就而感到骄傲,但他也直言,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才”,行业佼佼者毕竟是少数。然而,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能够,也应该成为一个合格的父母,合格的丈夫、妻子、朋友,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李镇西有很多“教育名言”,诸如:“素质教育就是教育”“好教育就是好人的教育”“教育本身就包含了关于品格的教育,根本没有单独的‘品格教育’”“好学校就两条标准,一是不到处挖优生,一是保证孩子的睡眠”……
这些话初听起来,锋芒毕露,让人一头雾水。但如果仔细去教育实践中体察,又句句中肯。
因为,这不过是教育最原初的样子。
2018年7月,李镇西如约回到乐山一中,在退休前,给当年的学生们上“最后一堂课”。“未来班”的成员们携儿带女,到场听李老师再读一遍《一碗清汤荞麦面》。
这些经历了半个世纪风霜的“孩子”们,此刻自然对老师的用意心领神会。一边是老师饱含深情的朗读,一边是学生们湿润的眼眶……
讲完课,李镇西放下书本,对着台下各行各业的学生说:“我已经做了我能为你们做的事,那就是教育要求我做的事,虽有不足和遗憾,但我尽力了,问心无愧了。”
那么,从教四十年的李镇西,为自己做了什么呢:“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世界,我只是努力不让世界改变自己。”
他始终记得理想最初的模样:那就是孩子们望向他的,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