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同江春捺钵图

作者:北方洪牧

今日田野考古,在查干湖沿边地带的吉林省乾安县赞字乡洁字村、让字镇藏字村、地字村,均发现辽代“春捺钵毡帐土台基”遗址群。土台基总数达到一千多个,最集中的一处有土台基五百多个,延续长度八里。土台基均呈固定的圆形、长方形,面积大小不一,其中最大的圆形土台基直径长达30米、高约1.5米。土台基为搭建行宫毡帐用,高出。以每个台基设一处营帐,每个营帐住8人。皇室贵族毳帐二,布棚四十八为一围;或毳帐三,布棚八十八为一围。或毳帐五,布棚十二为一围。在遗址群附近,采集到大量北宋铜钱,和辽代陶器、瓷器残片,其中灰陶的轮齿纹陶片,具典型的辽代特征。

契丹人自古以帐宿草行,四时捺钵为本,为俗,“畜牧畋渔以食,皮毛以衣,转徒随时,车马为家”。契丹传统语言“捺钵”,即指车帐、行帐、毡帐;用于皇帝、皇族,则指行宫、宫帐、牙帐。契丹皇帝、皇族“四时捺钵”。或称“春水”“夏凉”“秋山”“冬坐”,“每岁四时,周而复始”。四时捺钵是与契丹人季节性渔猎活动结合在一起的,是游牧民族基本的生活特征。引申意义的“捺钵”,则为契丹人国家政体的基本制度,即虽有五京之制,政治中心是在捺钵地。即契丹皇帝捺钵出行,携带文武百官、皇妃宫女,威仪浩荡。捺钵同时临朝听政,接见外使,行宫牙帐堪称“移动的皇宫”,与皇都大内无别。《辽史》把四时捺钵列入“游幸表”,未能完整表述捺钵国家政体的含义。

捺钵地率无常所,春水、秋山非指一水、一山。而且季节与地域之间,并非存在固定的联系,如夏捺钵、秋捺钵可能同在一地。由于自然环境和野生动物的吸引,形成了若干集中活动地域,即“游幸表”所列内容。四时捺钵规模、仪式和场面,也有不同。以春捺钵最为集中,时间最长,路途最远,名著于史的俊禽海东青,即出现在春捺钵场面中。海东青物种今已失传,插图人物手持的海东青,是古代绘画中流传的极为罕见海东青形象之一。海东青体型小巧,眉目温和,远不及现代人想象的那样凶猛、刁钻,许多人毋宁相信这不是真实的海东青。

图为耶律倍价值连成的《骑射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绘画把马刻画得极其富贵、细腻, 超乎主人公,透露出契丹人“其富以马,其强以兵”的可爱之处。

四时捺钵威仪浩荡,如《辽史·本纪》,穆宗应历十六年秋,七月壬午,“谕有司:‘凡行幸之所,必高立标识,令民勿犯,违以死论’”;圣宗太平四年二月己未,猎挞鲁河。“诏改鸭子河曰混同江,挞鲁河曰长春河”。圣宗太平七年,秋七月己巳,“诏辇路所经,旁三十步内不得耕种者,不得诉讼之限”。

长春州、宁江州-混同江-鱼儿泺

   迨圣宗盛世及其后,延续了百余年,长泊、延芳淀诸春捺钵地,已被面积更大、水资源丰富的水域所代替,即沿松漠草道,从上京、中京直行“长春州”(或记作春州)、“宁江州”,再转向“鸭子河”(或记作混同江)、“鱼儿泺”、“鸭子河泺”和“挞鲁河”(或记长春河)。长春州行宫乃为“长春宫”。

在这片秀色水域中,春捺钵次数最多者,为鸭子河、混同江,有四十九次,鱼儿泺为二十四次。书中写“长春州,本鸭子河春猎之地”,是从属地而谈,可知春捺钵是以长春州城为大本营。《辽史·兴宗纪》“太平二年(1022年)三月甲戌,如长春州”,为最早的一例。及春捺钵大幕开启,再浩荡而出,向这片浩大水域进发。宁江州则为驻兵城及商埠,由春捺钵连带的市易活动,场面盛大。

长春州、宁江州 “长春州”,今吉林省松原市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八郎镇北上台子村“塔虎城遗址”。“宁江州”,今吉林省松原市宁江区伯都乡伯都村“伯都讷古城遗址”。辽制,州、县和头下军州城并置。《辽史·地理志》记,“长春州,韶阳军,下,节度。本鸭子河春猎之地。兴宗重熙八年置。隶延庆宫,兵事隶东北统军司。统县一:长春县。本混同江池。燕、蓟犯罪者流配于此。户二千。”塔虎城考古,在出土砖、瓦中,清理出螭首、鸱尾、勾滴和釉瓦残块,凡此只有华丽建筑才有。并古城外有人工河道痕迹,证明可由城中乘船进入松花江、嫩江纵深水域。春捺钵另一光顾地点为宁江州,今吉林省。洪浩《松漠纪闻》说:“每春冰始泮,辽主必至其地,凿冰钩鱼,放弋为乐。”宁江州与长春州为同一路线,同一水域。

《武经总要》“长春州,契丹国旧地,仍曰韶阳军,亦为罪谴者配隶之所。北至黄龙府百里,东北至龙化州四百里,南至微州三百五十里,西南至新州四百里,西北至上京二百里。”

存一径道,即横走沙碛,经广平淀直趋。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广平淀在临潢东。辽主延禧以女真叛,亲征之。出长春路,次广平淀。其臣耶律章奴等谋叛,议立耶律淳于上京。淳驰诣广平,既而章奴大掠上京,至祖州,趋广平淀,犯行营,不克,北趋降虏山,败灭。《辽志》又永州有柳林淀,亦曰马淀。”

查干湖处于科尔沁草原东部边缘,霍林河、洮儿河的末端,松花江和嫩江的交汇处,方圆六百平方公里范围内,泡沼连片,水草丰茂,有史以来就是珍禽异兽和众多名贵鱼类栖集繁衍之地。“春捺钵”的地点通常有两处:一处是混同江(又称鸭子河,即松花江与嫩江合流后,东流松花江初段);二是长春河(又称挞鲁河,今洮儿河)一带,主要是现在前郭县境内的查干湖及松原市三江口地区。这里地势低平、泡沼连环,“四面皆沙埚,多榆柳杏林”。

考契丹毡帐,《辽史·营卫志》记,“皇帝牙帐以枪为硬寨,用毛绳连系。每枪下黑毡伞一,以庇卫士风雪。枪外小毡帐一层,每帐五人,各执兵仗为禁围。南有省方殿,殿北约二里曰寿宁殿,皆木柱竹榱,以毡为盖,彩绘韬柱,锦为壁衣,加徘绣额。又以黄布绣龙为地障,窗、槅皆以毡为之,傅以黄油绢。基高尺余,两厢廊庑亦以毡盖,无门户。省方殿北有鹿皮帐,帐次北有八方公用殿。寿宁殿北有长春帐,卫以硬寨。宫用契丹兵四千人,每曰轮番千人祗直。禁围外卓枪为寨,夜则拔枪移卓御寝帐。周围拒马,外设铺,传铃宿。”

鸭子河-混同江鸭子河,或称混同江,即今东流松花江。挞鲁河,即长春河,今洮儿河,及洮儿河、嫩江汇合口以下流段。《辽史·兴宗纪》,太平四年(1024年)二月,“诏改鸭子河曰混同江,挞鲁河曰长春河。”洮儿河流经月亮泡注嫩江,再与松花江汇流,构成广阔的互相连通的水网地域。这里的“如春水”,以水泛指,实际上把松花江、嫩江、洮儿河、查干泡和月亮泡,和方圆百里江河湖泡都包括在内了。

《辽史·兴宗纪》“兀鲁馆”地名,值得延伸研究。其记,兴宗重熙十三年(1044年),“春正月戊辰,如混同江。辛未,猎兀鲁馆冈。二月庚戌,如鱼儿泺。”“馆”之一字,是辽代驿传最常见的字样。如上京临潢府——南京析津府,中京大定府——木叶山,毡馆(驿站)地名一字排开,由宋使行纪传世。汉化馆字,或为在宋辽修好的一百余年,中原驿传漫延传播的结果。而从上京临潢府往东北方向,海西女真居地,尽管也有驿路相通,但凡遗存、遗迹,却鲜见带“馆”字的地名,“兀鲁馆”可谓惟独仅有。

历史几经演化,“兀鲁”变成“古鲁”(民俗中取其谐音作“轱辘”)、“古龙”,即今黑龙江省肇源县古龙镇。今古龙镇俗称“后岗子”地方,就是兴宗畋猎之“兀鲁馆冈”。而在肇源县新站镇古城村“龙虎台遗址”,则为兴宗“如混同江”的捺钵毡馆。“兀鲁馆”地名的亮点,在于黑龙江最早的驿站,出现在辽代。是年兴宗于“正月戊辰”至混同江,与《辽史·营卫志》所记通常“皇帝正月上旬起牙帐,约六十曰方至”,提前了整两月,故兴宗“辛未,猎兀鲁馆冈”,又“二月庚戌,如鱼儿泺。”

“兀鲁馆”活化石讲述的故事,一直延续到清代。在卜魁“大站道”,即齐齐哈尔——吉林乌拉——盛京——京师驿路,驿路第五站,名“古鲁村站”。古鲁村站即为《辽史》“兀鲁馆 ”。

鱼儿泺“鱼儿泺”是数个湖泡的统称,包括今吉林省松原市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查干湖、新庙泡,及今吉林省白城-大安市与镇赉县交界地带月亮泡。辽时查干湖称“大水泊”、“大鱼泊”,与鱼儿泺意思相同。在今吉林省乾安县发现的契丹毡帐土台遗址群,其地恰在查干湖西南沿岸。“鸭子河泺”是靠近鸭子河的一个湖泡,以“鸭子河泺东西二十里,南北三十里,在长春州东北三十五里,四面皆沙锅,多榆柳否林”地望勘查,当属今黑龙江省大庆市肇源县茂兴泡,俗称“茂兴大泡子”。

以长春州城为地理坐标,茂兴大泡子在方位、里程上,与鸭子河泺甚合,不过因年代久远,山河巨变,今茂兴大泡子水体连连萎缩,“鸭子河泺”已成昨日黄花。

春捺钵以鉤鱼和捕鹅春猎为主。《辽史·营卫志》中有一段散文行笔,再现了“钩鱼射鹅沧海东”(苏辙诗)盛大、热烈的场景:“皇帝正月上旬起牙帐,约六十曰方至。天鹅未至,卓帐冰上,凿冰取鱼。冰泮,乃纵鹰鹘捕鹅雁。晨出暮归,从事弋猎。”“皇帝每至,侍御皆服墨绿色衣,各备连锤一柄,鹰食一器,刺鹅锥一枚,于泺周围,相去各五、七步排立。皇帝冠巾,衣时服,系玉束带,于上风望之。有鹅之处举旗,探骑驰报,远泊鸣鼓。鹅惊腾起,左右围骑皆举帜麾之。五坊擎进海东青鹘,拜授皇帝放之。鹘擒鹅坠,势力不加,排立近者,举锥刺鹅,取脑以饲鹘。救鹘人例赏银绢。皇帝得头鹅,荐庙,群臣备献酒果,举乐。更相酬酷,致贺语,皆插鹅毛于首以为乐。赐从人酒,遍散其毛。弋猎纲钩,春尽乃还。”春猎时间是正月上旬至四月。钩鱼后有“头鱼宴”、“头鹅宴”,相当中原皇帝的亲耕大典。 

分别从上京、中京起行,而至松嫩捺钵的草道、城道,是契丹与海西女真(生女真)传统道路,溯及先世,历史渊远。辽主捺钵,乃车帐而行,自上京至长春州、混同江、鱼儿泺远行春捺钵路,道路痕迹并不明显。并宋使足迹未及,没有留下文字记载。但以草道环境,和古城分布观察,春捺钵路仍清晰可见。

上京——长春州、混同江草道路线,以穿行草原为特征。沿今乌尔吉木伦河东行,到阿鲁科尔沁旗和乌力吉木仁,再北行,辽代古城渐入视野。吐列毛都古城在今科尔沁右翼中旗吐列毛都镇,霍林河谷北侧。山东有一小溪从北边的哈日木流来,经过古城东侧汇入霍林河。古城分东西两座,相距160米。双城子古城在今突泉县宝城村双城屯双城子古城。有内外两城。内城居北,呈正方形,边长336米,高4米,角楼四,城墙每隔百米有一镝楼。在南墙正中开有城门与外城相连,外城建在内城南部,三面各长252米,有东西二门。林东镇巴林左旗中心,国道111线(北京至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加格达奇市)经由,国道303线、国道305线在这里交会,其区域交通枢纽地位的形成,与所在地的历史文化积淀相关。国道111线巴林左旗——突泉县路段,与辽代上京——长春州、混同江捺钵路重叠。

中京——长春州、混同江城道路线,以渤海国以来古城罗列为特征。国道101线(北京至沈阳)建平——康平段经由。自长春州,沿洮儿河右侧东行,过嫩江至鸭子河泺,二百六十里。自宁江州北行,渡混同江至鸭子河泺,一百二十里。契丹皇帝从辽都起行,是“正月上旬”,虽时令正值北方严冬,白雪皑皑,但毕竟脚下是利于浩荡人马行进的草原道路,“六十日方至”,说明契丹人以行帐为家,游牧为乐,岁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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